趣微口袋周刊 第87期
精选小说
无字碑前
●佟掌柜
无字碑上空回荡着明神宗内心的呐喊:我虽为帝,却还不如寻常百姓,可以爱真心相爱的女人,可以疼挚爱的幼子。我是什么?我无非只是帝国大船上一个尊贵的乘客罢了,我无非是言官嘴里泼骂立名的庸帝罢了。
万历十二年是暗潮涌动的一年,这一年,神宗定张居正“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之罪,张居正一家从八十岁老母到稚龄孙儿,饿死的饿死,流放的流放;这一年,神宗颁旨修建陵寝,早早开始筹划身后之事。两年后,神宗竟在殿试之时以“无为而治”为题,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北京的八月,绿意葱茏中泛一些黄,碧空下树叶被雨水冲洗得格外干净。昨天的雨整整下了一天,神宗的腿疼痛钻心,即便这样,他仍坚持处理完一百八十五道奏折。可这一百八十五道奏折中,竟无几道真关乎朝政。神宗强忍疼痛退了朝,并晓喻百官今天免期。
自从清算张居正,言官以吹毛求疵为己任,立论唯恐不偏激,言辞唯恐不夸张,诋毁之风蔓延到难以遏制的程度,更有沽名卖直者,公开谩骂他,说以身体不好为由,懈怠朝政,淫乱宫闱。昨天晚上,郑爱妃揪着他的胡须,取笑他性格软弱,像个老太太,任由那些言官胡说八道,不加惩罚。想着郑贵妃娇憨的样子,神宗不禁莞尔。
昨夜,神宗梦见满口牙齿都掉了。用罢早膳,他急忙来到李太后的寝宫,给母亲请安。见母亲精气神俱佳,放下心来。于是命太监传旨,今日视察陵寝。
沿着长方形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路面一路前行,经七孔桥、三孔桥和金水桥,神宗来到无字碑前。无字碑高大巍峨,螭首龟趺,通体光洁。太阳光由碑面折射,刺得神宗不由闭上眼睛。这一刻,山静、风静、人静、树静,唯鸟儿不知趣喳喳地叫。
旁边的侍卫、太监,见神宗始终不发一语,都不敢打扰,甚至不敢上前为之遮阳。
面对无字碑,与张居正相关的种种涌上心头。虽然恨他,恨他竟然欺骗自己十年,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充满感情。张居正死后,无数的夜晚,神宗夜不能寐。
怎么能不想他呢?自从十岁登基,是张先生主张推行一条鞭法、 考成法,十年间就奠定了万历朝的根基。没有张先生,也没有神宗的今天。可功劳再大,就可以欺君罔上,无视君威吗!那年。神宗管户部索要十万金,以备后宫御膳之用,张先生斥责他:“一旦四方有水旱灾害,边境有意外之变,何以给之?必应节省一切无益之资”。可张先生自己呢?只送与“大伴”的礼金就值十万金。更有那难以启齿、如鲠在喉之事:母后竭力让张先生辅政到自己三十岁,坊间那些关于张先生和母后的传闻会不会是真?如此种种,即便于心不忍,神宗也绝不后悔清算张先生。
太阳慢慢往西偏去,太监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可是觉得这无字碑不合于心?”
神宗摇了摇头,许久,发出一声长叹,命起驾回宫。
从此,神宗不郊不庙不朝,与外廷隔绝三十年。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神宗自感时日无多,强忍病痛,再次来到无字碑前。此时他已不能站立,斜卧龙辇之上。他面沉似水,心潮翻涌。想自己一生博览群书,以“无为而治”为教化之根本。在位四十八年,寻常百姓每日赚得二三十文,就可维系全家生计,夜晚还能呷些烧酒,醉醺醺说笑唱歌,民间富庶岂是他朝可比?而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哪一场胜利没立我万历国威?自己作为帝王,无愧朝廷,无愧百官,无愧百姓。可作为一个人,他最愧对的是郑妃,这个知他、懂他、疼他、给他带来做人快乐的女人啊!历经十五年的国本之争,自己最终完败,不敌母后和大臣们的攻势,立都人之子、有些痴呆的常洛为太子。母后去世一个月,爱儿常洵赴洛阳就藩,临行那日,天空阴沉,有零星雪粒落下,冷风从塞外吹来,使人瑟瑟发抖。常洵进轿启程的刹那,两鬓斑白的神宗以袖遮面,泪流满面。
无字碑静静地立着,螭首龟趺嘲笑般凝望着他。神宗内心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满山苍翠,无一点回声……
神宗临死前紧紧抓着郑妃的手,终于做下最想做的事:立下遗诏,封郑妃为皇后。
后记:1958年,定陵地宫开启。神宗骨骸取帝王葬式“七星北斗式”,与释迦摩尼涅槃的姿势类似。但他身侧的两具遗骸中,并没有那个把他当成人的女人。
冬日
三九。久不见落雪。屋前枯树的树干满布一块块大小不等的龟裂。天色昏黄,混混沌沌,时有寒鸦盘旋哀鸣。
屋内炉火很旺,一只土狗蜷缩在炉边,舔着脚趾上的毛,不时瞥一眼倚在床头看书的男人。男人神情专注,似乎书页里是他的爱人。离床不远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桌上堆满摊开的书。一位年轻的女人伏案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男人的眼睛终于离开书本,看向女人。女人面色微红,时而蹙起黛眉,时而咬住笔尖,拨动着男人的心弦。他将一片枯叶夹在书中,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禾,渐旺的炉火将女人的面色映得愈加绯红。
女人沉浸在思索中,浑然不知男人走近自己,也不知散落在两腮的发丝撩拨了一颗灵魂,更不知一只手曾经伸过来,又缩回去。
炉火毕剥,小火花此起彼伏地绽开。土狗低低呜咽了一声,似在警告男人。
男人与狗四目相交,男人回到床边。女人恰在这时抬起头:“先生,您对明神宗怎么看?”
男人一怔,道:“万历前期,神宗在张居正辅佐下励精图治,力求节俭,可谓是勤勉的明君,可后来他对张居正的清算也不可谓不狠毒,后期三十年不理朝政,实在不能算个好皇帝……”
女人静静听着,不经意间把散乱的发丝掠到耳后。男人喉结动了动,凝神看着女人的动作。
女人红了脸,把目光移向书本,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地划来划去:“弟……弟子对他倒是有……与先生不同的理解呢。”
男人温和地笑了:“且说来听听。”
女人小心瞟男人一眼,垂下头:“这几天学生一直读史料,有几点百思不得其解。试问,若明神宗果真三十年不理朝政,那么三大战役如何能胜利?《金瓶梅》的诞生和万历朝思想解放有没有关系?殿试上神宗出题‘无为而治’,何解?据《实录》记载,神宗说‘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可说洞若观火,实难想象他会是昏庸之人。”
女人声音很低,所提问题却掷地有声,男人心中不禁赞叹:小丫头长大了!
女人看着男人。
男人沉默着,眼前浮现出两张男人的面孔,那是两张洋溢着青春和热情的脸。
女人不知男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些惶然,疑心自己说错话,引得先生不满。
炉边的土狗站起身,摇着小尾巴来到女人的脚下,用它的头在裤管上蹭。女人俯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
男人想起神宗一生钟爱的郑妃,那个不把神宗当皇帝而是当男人的女人。
男人来到女人身旁,与她的面孔几乎一纸之隔。
女人感觉到男人异常的心跳,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脸上的绯红更加浓烈。她不敢抬头看自己视若父亲的先生,与先生有关的梦境是她的秘密,只能在无人的时候独自回味。
女人急促的呼吸声,像一只轻叩心门的手,催促着男人伸出右臂将她揽进怀中。
女人在男人怀里,在那双手掌的爱抚下眩晕起来。泪水不争气地汩汩流出,濡湿了她的衣裳,也濡湿了男人的衣裳。她紧闭着眼睛,轻轻地唤了声:“妈妈……”
男人顿住了。
屋子里冷下来。土狗又回到炉子旁卧下,用炉火的余温暖着身体。男人揩去女人的泪珠,也扯断了两人眼中纠缠的丝线。
北风不再呼啸,世界静止了。
女人睁开眼睛,泪珠后是一抹宁静清亮的蓝。她再次将头倚在男人的肩胛上,身体仿佛鹅毛般轻。
土狗呜呜地哼了两声,已暗下去的炉眼中,火光乍闪即逝。枯树上栖息的寒鸦不知去向,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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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佟惠军
笔名佟掌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2016年开始写作,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多篇作品被译为英、日、韩等国文字,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和高中语文试卷,出版小小说集《孔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