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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醉饮,痴人呓语

嘉靖十六年的夏天,在南方海边的沙峪村,许多风化的礁石,堆积在沙滩和大海的交界处。最大的那一块礁石,与其说是礁石,其实更像一座小山,不过这石头一边挨着沙滩,一半直直的延伸到海的深处。

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童爬上最大的那块儿礁石,翻来翻去,最后爬到了大石头的尽头。石头的尽头,是一个凹坑,左边高,右边低,中间恰好一个中通的洞,从中一眼能望到海浪在拍打着礁石的底部。男孩儿和女童坐在这天然形成的案桌上,一边看着海浪,一边闲聊。

男孩儿:“白居易的《长恨歌》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咱们两个坐的低点的台子,就可以叫做长生台。”

女童:“白如玉,那这个高点的地方嘞。”

叫白如玉的男孩儿略微得意地说:“汉朝有个名士叫做梁鸿,他的妻子叫做孟光。齐眉举案就是说他们的,这个高点的,叫梁孟案”

“那我以后做你的堂客好不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求之不得。芸娘,你记住,我以后就是状元郎一样的人物,我要带着你和师傅去京城住最大的房子,过每顿饭都有肉的日子。我要做一个大官,以后再也不回这个穷苦的地方了。”

“好!一言为定。”

一、财政会议

嘉靖四十年的除夕夜,白如玉被点名做内阁候补成员,随内阁主持财政议事。自几年前点了状元之后,白如玉补翰林院修补,领六品衔。少年及第,意气风发自是不必说的,他忙荣归故里,娶了芸娘,接了师傅进京定居。一年不到,师傅便仙逝而去,只留下白如玉和芸娘相依为命。随后,又因为能力突出,被点名主管户部财政,半只脚就踏进了内阁。而此时的大明朝的状况却不容乐观,以严嵩父子为首的严党把持政权以来,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国库屡屡亏空。自幼受师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教导,他深感自己入仕就要以天下为己任,和奸臣严嵩以及严党斗上一斗。于是,他便拜内阁次辅徐阶为师,自喻清流一派,势要做出一番事业。

嘉靖帝平日里一意修玄,在自己的玉熙宫里隔了一间内舍,每日都在这里打坐养气,每当内阁议事,他都在内舍中听着外边的结果,满意则敲响手边的铜磬,意喻同意,而外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则听声落笔,批了红,就是一项事务完结。

白如玉接了芸娘的皮袍,忙披在身上,嘱咐道:“天气也不算冷,何必就冻着了。倒是你要时常注意,整日的在药房里忙来忙去,别累坏了。”“哪里就这么软弱了,今日除夕节,我做好元宵,议事回来时候吃一些热元宵。”正说话间,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位长须的官员披着寒衣笑着说:“如玉兄好福分,有内贤打点,又是少年得志,弹得一手好的古琴,于《广陵散》造诣最高,真是让张某十分佩服啊。”白如玉忙拉着这官员的手,十分亲热地言笑“哪里哪里,太岳兄高看我了,我这屋舍比着你的深宅可寒酸多了,唯独我这堂客和最爱的《广陵散》是两件镇宅之宝,此外哪有惹人羡慕之处。”这官员原来就是兵部侍郎张居正,也是白如玉的同门师兄,徐阶的弟子。两人坐在屋子里闲聊起来。渐黄昏,张居正估摸着时刻不早,提醒着白如玉要赶到玉熙宫主持会议,便匆匆向芸娘道别,拉了白如玉乘了自己的轿子走了。

到了玉熙宫内,白如玉才发现玉熙宫外舍早已来齐了人,首辅严嵩正坐当中,左边做的是跟了嘉靖帝四十年的司礼监大太监吕芳和其他四个太监,右边从内到外依次坐着授业恩师徐阶、严嵩的儿子兼工部侍郎,人称“小阁老”的严世蕃,而唯独自己和张居正姗姗来迟。白如玉和张居正坐定,吕芳率先开了话:“和去年一样,户部把去年的票拟拿出来,能批红的就批了红,去年的账该结的,就尽早结了。”

白如玉听到此话,便率先拿出户部的票拟,说:“其他的还好说,唯独工部的票拟,我没有批也不能批。”

严世蕃心头一惊,果然发难了,清流是要在皇上面前拿财政亏空来扳倒自己,于是便朝徐阶说道:“怎么回事老徐,昨天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么不能批。”

徐阶:“东楼兄,看过不代表核实过。昨天晚上,我们几个细细一算,才发现亏空实在太大,没法子批。让如玉说说吧”

白如玉见状,忙抓住机会:“徐阁老说的是,去年兵部核实的账户,十二月份就交给户部了。到了昨天,再一审核,竟发现不是为何又多出来了300万两!算来算去,竟然是工部在兵部的底下,上报了300万的项目。”

严世蕃忙接了话:“这件事情你们发不了难,兵部的钱是用来买了战船,这种扬我国威的盛世之举,就不能做吗?况且海上倭寇要勦,胡宗宪能少的了战船吗?我就不明白了,这些扬我大明朝国威、剿灭进犯之敌的利器,为什么你们就是要死抠不放呢。”

张居正似乎早就等着严世蕃的答案:“小阁老是说,这战船是拨给胡宗宪勦灭倭寇的,然而我兵部从未见过有任何的战船修造上报,真不知道,这战船从哪儿来的。”

严世蕃颇有些气急败坏:“这三十艘船是在云南建造,而皇上的宫殿要用的木头从云南的深山老林里运出来,一根就要50两银子,再雇商人运输,既亏空财政,又不安全,这三十艘战船,就不能用吗?我真就不明白了,为皇上做事,钱都用在了正途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受了,无怨无悔,你们怎么老是揪住不放呢!”

吕芳听到这里,忙接话道:“既然是给皇上运了木材,也是把钱用到了正途,这300万两就批了吧”说吧,内舍内一声铜磬响起。司礼监忙用朱砂笔批了红,这件事情算是完结了。

张居正放下兵部的核算单,用洪亮的声音说:“第二件事,为皇上修宫殿,工部原先报的是100万两,昨天核对,又多了50万两。况且,今年北方俺答南下,东南沿海倭寇骚乱,百姓流离失所,安抚百姓的钱户部都拿不出来啊!有的地方都已经把赋税收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再这样下去,国库依旧开支巨大,户部的家该怎么当啊”

严世蕃:“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是给皇上修宫殿修错了?还是给皇上办事不该花国库的钱?”

张居正忙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严世蕃的圈子,忙解释道:“我是说工部不该超出预算开支无度,没说不应该给皇上修宫殿。”白如玉见张居正吃了亏,忙接着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像工部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大明朝给皇帝修宫殿修的国库亏空,民不聊生不成!”严世蕃气的都快吼了出来。这句话算是诛心之语。嘉靖最爱面子,虽时常“苦一苦百姓”,但骂名绝对是臣子来担,天下无不是的君父,任由怎样,也不能有损君父的威严。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呢!”白如玉反击道。

严世蕃抓住机会:“吕公公,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一个是白如玉”。白如玉猛然一愣。“还有一个是张居正!”张居正也猛然一愣。

饶是如此,白如玉还是及时反应过来,立马回击道:“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加一个干字,我白如玉至今还是一个糟糠之妻,你严世蕃昨天已经娶了第九房姨太太了。论奸臣,还轮不到我!”

“不要东拉西扯了!去年腊月,周云逸攻歼朝政被打死在午门外,他把细节说的那么清楚,是你们两个中的谁挑唆的?怎么?敢做不敢认吗!”严世蕃直接将惹得嘉靖大怒的周云逸搬出来,意欲置白如玉、张居正死地。

“住嘴”一向沉默的严嵩发了话。

“爹!”

“这里没有你爹,只有我大明朝的官员!”

严嵩一句话,镇住了所有的官员。一阵沉默后,严嵩发了话:“去年朝廷难啊,浙江改稻为桑也没推行下去,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有人就借着这个攻歼朝政,辱骂君父。改稻为桑,这种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国策,一直推行不下去,总是有个别个刁民闹事。浙江原巡抚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贪墨误国,他们的案子搁置未决。浙江的事,我请奏皇上调白如玉兼浙江巡抚去申办郑泌昌、何茂才并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事成之后,一年浙江的丝绸产量可达50万匹,远销西洋,国库可收300万两,燃眉之急,迎刃而解。至于周云逸这个人能把事情说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们都是明账。大明朝没有私账,只有明账。皇上经常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你我解释云和水,靠的就是我们的君父,没有人是奸臣,都是忠臣!”严嵩几句话,就把浙江的一块儿烫手山芋扔给了政治经验最浅的白如玉,以此敲打了一下清流,还顺带维护了嘉靖的面子,护住了内阁的稳定。至于郑泌昌和何茂才,两个人原本是严党,替严嵩父子敛财,因为在浙江任上贪墨事情败露,被缉拿在案。东南抗倭的胡宗宪也是严嵩的爱徒,身兼三职,又要抗倭,又要处理政事,心力交瘁。此番,调白如玉去浙江,既能解爱徒政事,有能把白如玉拖进这个黑沟打击一下清流,何乐而不为之。

白如玉万万没想到,一块儿烫手山芋就这样扔给了自己,内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这是要出内阁了。他内心里只得祈求上天庇护,嘉靖能驳回这个意见。

然而,一声铜磬随着而来……

二、长夜漫谈

开完了财政会议,严世藩跟着严嵩进了书房。书房内,只有父子二人,此时的严嵩已经年及八十,早已精力不济,把选拔官员、任用人才的事情交给了严世蕃。严世蕃进了书房,这才把自己早已无处发泄的不满说出来:“爹,今日朝会,徐阶这帮人发难,眼看着儿子就反击回去了,您老为什么要掣肘。”

严嵩:“你这个人,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却目光短浅,早晚要吃亏。早就告诉过你,内阁里干什么事都不能把事情扯到皇上身上。做官难,就像个媳妇,君父如婆婆,子民如孩子,苦一苦孩子也不能委屈了长辈,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宁可媳妇做了恶人,也不能有辱圣上天威。我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也只有一个人能给皇上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以为这算是反击吗?你说周云逸的后台是徐阶他们,这后台在你爹管的内阁里,你爹是什么?让皇上怎么想?你爹管不了内阁啦?”

严世蕃略带委屈地说:“爹!徐阶他们发难,这帮子风雨,就是朝着儿子和您来。儿子不给您遮风挡雨,您那把首辅的位子,还不是被徐阶抢了去。”

严嵩:“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徐阶扳倒你爹,他怎么扳倒?皇上离不开你爹,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以为你爹只会杀、关人、罢人?你爹还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办事的第一要义是要用对人!白如玉,年纪轻轻就能进内阁,这就是徐阶用对了人。一个户部,白如玉调理的井井有条,这就叫能人。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你都用了什么人啊?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人在浙江贪了那么多钱,甚至连个主审官都没有,这里面牵扯着你,也牵扯着宫里!”

严世蕃此时此刻早已没了脾气。而严嵩接着说:“这一次把白如玉调到浙江,让他来审,审得好了,就留在浙江吧。审的牵扯到宫里,就等着下狱吧。于改稻为桑,改成了,白如玉办事有方,还是那句话,永远留在浙江待着,到时候浙江民怨也好、民变也罢,让他白如玉去做。这时候,国库有了银子,清流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改不成,白如玉辜负众望看似可以革职罢官了,实则就能借此远离是非,这时候国库还是没银子,清流就能借机发挥了!无论怎么样,也得尽可能让白如玉改稻为桑成了,永远留在浙江。他谨慎的了一时,谨慎不了一世,浙江这个烂摊子交给他,早晚都能让他跌个跟头。这些事,让汝贞去帮衬着他。 ”

没过几天,白如玉就收拾了家当,雇了几家车子,把家里的东西随着上任的车队一同运往浙江。张居正自然是不解,这只不过是去浙江处理一下案子,又有自己随时可以助白如玉上书,任是如何,白如玉也不会栽在浙江这个地方。而白如玉自己却清楚,此次一走,不知前途如何,这结局几乎已然—必死之局。

临出发前,张居正特地来送别白如玉。“此去浙江,如玉兄多多保重。有任何需要,随时寄信给我,张某拼尽全力,也会护白兄周全。”

白如玉:“此次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浙江多灾多难,胡宗宪在东南抗倭,而军需却时常不济。前年修的堤坝去年就被一场大水给淹了,淳安建德两县百姓幸亏有皇粮赈济才熬过去。我此番前往,必定要把郑何二人法办,抄家之资用以军需,百姓赈济,改稻为桑推行下去,让百姓都能多弄些收成,也算在浙江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吧。”

张居正:“如玉兄,此次前往,一定不能全力推行改稻为桑之策,严党没了银子,也就没了支撑。如今浙江大堤崩坏,洪水淹了淳安建德两县,老百姓没有粮食,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能出面向赵贞吉借粮,就让整个浙江大乱起来,当我大明朝烂了一块儿肉,这块肉一烂,严党这个脓疮就到了该挤的时候!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民,一两个县的百姓,一个省的百姓,死十万、二十万,你我都挡不住。到时候,我和徐阁老拼尽身家性命也会保住你,这是唯一的破解之法啊。”

白如玉听的到有些道理,便默默点了点头,向张居正告了别,上任浙江而去。

到了浙江境内已是深夜,白如玉匆匆赶到驿站。自己整准备停下歇息,却发现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两旁站满了卫兵。白如玉略微惊讶,自己兼着浙江巡抚,怎会有人占了自己的客房。“是白大人到了吗?”屋内人问道,声音略带疲惫。“下官白如玉,不知阁下是..”。“白大人之名,宗宪我早已如雷贯耳,请进请进。”屋内之人原来是东南支柱胡宗宪。白如玉自知今日必有要事相商,便安排下人又要了一间客房在隔壁,方才进屋。

白如玉坐下之后,胡宗宪才问道:“白大人上任浙江,可知省内发大水的淳安、建德两县共有灾民多少?粮食还有多少”

白如玉:“属下不知..”

胡宗宪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无奈地说:“发大水以来淳安县内灾民二十九万,建德灾民十四万。发灾之前,粮食有二十万石,四十三万灾民,每人每天三两。二十天过去了,还剩下五万石,最多发放十天。十天之后,你怎么办。”

白如玉:“朝廷有旨意,让有钱的大户买两县的田,按照官价,一亩五十石。买了田,就种上桑树,以后的收成,一亩桑的钱比一亩粮食要多。目前为止,只能如此,改稻为桑,换粮济灾。”

胡宗宪:“久远的且不谈,十天后,没了粮食。灾民没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价钱,你怎么办。”

白如玉:“我是浙江巡抚,我理应有职责在身,官府必定过问。”

胡宗宪:“官府?哪个官府,是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还是你的那点。要是官商勾结,压低价钱,你能怎么样。”

白如玉:“我立刻上疏参他们!”

胡宗宪:“你是个刚正的人,可是你也是个书生。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来了这儿,你能撼动的了谁。你当初做的事能震动朝廷,是因为你的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扳不倒。皇上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了。你参这些人的奏疏递不到内阁就被淹了。”

白如玉:“大人是说,这是宫里的意思….”

胡宗宪没有回答,说:“无可奉告。还有,你的恩师和你的那些师兄的话,不要听的太多,他们就算是裕王的老师,其实也不过是书生之见,只会高谈阔论。”

白如玉正要反驳,胡宗宪示意让自己说完:“听我说完,浙江的事,你们是无论你白如玉来不来,我胡宗宪都不能把改稻为桑这件事推行下去。改稻为桑,多少人趁着这个机会兼并土地,到时候百姓吃的了饭吗?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还不反吗?外有倭寇,内有反民,你我怎么交代?就算要改也只能改三分之一,老百姓留下二分地,总不至于饿死。这本来就是件剜肉补疮的事情。全部改稻为桑,整个浙江的百姓,还活不活啊。”

白如玉略微不解地看里看这个所谓“严党”的人,竟觉得他似乎不同于其他人。

胡宗宪感受到了白如玉的疑惑,说:“你不要感到惊讶,为什么我是严阁老的人,却反对严阁老制定的国策。岑参有首诗是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你们清流都自以为知人,知事,可是有几个是真正知人知事的?我胡某在东南,就是上不误国、下不负民地做事。你说改稻为桑,一亩桑田的收成高于种田,实则不然。看看你的师兄赵贞吉,为了在江苏的政绩,改稻为桑时定的生丝是官价,让老百姓种桑。种桑产出生丝后呢,不就成了“苦一苦百姓,军国大事,百姓也能理解。”强行半价购了百姓的生丝,老百姓哪里有利可图。看起来怎样,到了这帮官员的手里,就是另一个样子。更为甚者,赵贞吉还说什么孔子云:“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的本意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要问应不应该。哄骗百姓,官商勾结,这也算知其不可而为之吗?这可是你们清流的泰州心学大儒,最后呢,受苦的还是我大明朝的百姓。”

白如玉默默的听着胡宗宪说话,此时此刻他对面前这个苦苦支撑着东南大局,拒敌于国门之外的胡部堂产生了敬佩之情。

“如今,淳安两县的百姓快要断了炊,我向赵贞吉借粮,赵贞吉屡次推脱。我心里清楚,你的恩师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不能从江苏调粮给浙江。我说话无用,可是你是他的师弟,你总是有用的。为了两县的老百姓,烦请你出面,为我大明朝的子民谋条活路。”胡宗宪说这番话时,直直地盯着白如玉。

白如玉没有回避胡汝贞的目光,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心怀天下的国士,眼前也浮现起无数饥寒交迫的百姓祈求的目光。此刻,他也顾不得张居正的叮嘱,说:“胡部堂放心,十日之内,我必定会将粮食借来。”

“有劳你了。第二件事,审郑何二人这件事。审的不能过火,也不能擅自修改供词。郑何二人的事情,牵扯到宫里,内阁,司礼监都有。天下的事,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审他们,一定要注意尺度,牵扯皇上的一点都不要谈。小阁老给三日前就送了信,让我盯着你,掣你的肘..”话还未说完,白如玉忙问道:“那部堂还为何授我以法。”

“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为我大明朝做了不少的好事,在户部优先处理赈灾事项,从未因党争而耽误赈济百姓。况且年纪轻轻就懂得为民请命,你的事我在浙江听的多了。就冲这些,我也不能就让你陷在这里。”

白如玉:“部堂大人谬赞了…”

“你是个有福之人呐,年纪轻轻就位列内阁之中,可是你不是做官的料,官场无书生。改稻为桑推行不下去,你最多闹个革职查办,以后就不要出来做官了。或有其能,但是官场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其次,你不懂得和光同尘,坐待时机。圣人的话是拿来看的,用来办事一窍不通。我要是能像你一样,革职为民,也算今生圆满了。东南的大局,可还是要撑下去的,我是脱不了身的。我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上来的人,“君以此兴,必依此亡”,总有一天我会随着严阁老同落。千秋之后,我胡宗宪还是少不了让人唾骂,是功是过,留与后人言说吧…..”

白如玉听着胡宗宪的感慨,方才明白这位东南支柱的艰辛,虽说是严党的人,却心怀四方,鞠躬尽瘁地驻守国门,抵御倭寇。一时,竟无言以对。

胡宗宪看白如玉沉默不言,也知道自己此次来往并没有白费功夫,于是便起身,叫了仆人:“你既然来了,就好好按我说的做。记住,永远不要做苦一苦百姓的事情。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前线的事,我还脱不了身。我得赶回去。”

胡宗宪正欲起身,白如玉突然问道:“胡部堂,东南的倭寇什么时候能平定。两江百姓真的折腾不起了。”

“军需充足,只需半年。”

白如玉出了驿站,看着胡宗宪远去的背影,不禁思绪万千。这个东南支柱,为见自己一面,不远千里的从抗倭前线赶来,只为替浙江的老百姓说句话。想了想张居正的临走前的那番话,白如玉陷入了沉思,许久才说了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民不聊生

白如玉到任之后,忙调备军需供应胡宗宪,一方面又着手审查郑泌昌何茂才的贪墨大案。他早已思考好对策,把胡宗宪的军需备好,让他早点把最后的东南倭寇剿灭,到时候东南无碍,严党就没了依仗;而在浙江改稻为桑,就按胡宗宪所说的,不能让百姓受苦,让严党捞到银子。东南安稳,国库无银,严党就没了可用之处,这时候只需要让郑泌昌何茂才供出严世蕃的罪状,他立刻上疏弹劾严世蕃,严党倒台自然就不是问题。有了这些想法,白如玉每天便忙于赈灾济贫的事情,以准备审案材料为由把郑何二人的大案一拖再拖,改稻为桑依旧拖着,丝毫不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胡宗宪在前线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终于在五月份的一场大雨之后,胡宗宪派戚继光和俞大猷趁雨后雾散,突出奇兵,一举歼灭了剩余的倭寇。前线的捷报传到白如玉的公案上,白如玉忙写了一份公文为胡宗宪请功,一边又命令押司的人准备提审郑何二人。

一张大案,白如玉坐在中间,坐在他的两边的有一个记录口供的书吏,一边流着汗一边疾速地记录着。 另一边是一个衙役,手里拿着棍棒,候在一边听令。

郑泌昌不紧不慢的说着,一句话接着一句话触动人心。白如玉听下去,觉得似乎略过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忙说:“停!”郑泌昌有些不解地看着白如玉。“我问你说”,白如玉盯着郑泌昌说。

 “再审,我也是这些话。”郑泌昌望向白如玉“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大人,大明朝可不只我一个郑泌昌,换上谁来做这个官都只能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做。白大人,你现在已经是浙江巡抚,干上一年半载你就明白了。” 

 “住口!”  白如玉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兽,大明朝的官员都是禽兽吗!”

郑泌昌:“白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个大学士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五十八两,我当了巡抚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余两。一头鹰一只虎靠这些俸禄也吃不饱。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这身袍服,你们说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混账,老子为官以来所取所用皆为朝廷俸禄,竟然侮辱朝廷命官。来啊,给他二十廷杖,让这个衣冠禽兽过过瘾。”白如玉呵斥道。站列两旁的衙役忙扑上去按住郑泌昌,拿棍子的衙役提棍就打。郑泌昌吃了不到十仗,已是疼痛难忍,但却不吭一声。

白如玉示意衙役退下,开口道:“浙江新修的大堤是怎么崩塌的。”白如玉突如其来,不再过问郑何二人贪墨事情,直接话锋一转,问起了河堤崩塌的事。

“河道总管…贪污公款….这都是去年定了案的,白大人何必再问。”郑泌昌内心暗暗一惊,但仍是表面装作平静,忍着剧痛说道。

白如玉笑了笑,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再刻意隐瞒,我可告诉你,你要吃的就是四十廷杖了。”

郑泌昌压紧了牙,说:“就是….河道总管贪污…”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听我说。我已经调查过了,去年端午汛前,你和何茂才曾经秘密指示你们手下的蒋李两个千户,在夜里带兵偷偷炸了河堤,意欲引洪水淹了浙江的田。到时候田被淹了,老百姓种不成粮食。你们再勾结富商,低价购买老百姓的土地,以此推行改稻为桑。是不是?回答我!”饶是早已知晓了真相,白如玉再重复一次,也不由得怒上心来。

“不..不是”

“还敢狡辩!你手底下的两个千户早就已经把事情都交代出来了,手底下带的那些兵也是已经个个画押,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狡辩的!”白如玉拿起堂木,猛地一拍桌子,郑泌昌自知再说下去可真要小命不保。

“大人,大人,这事情并不关我。我只是听了上面的意思”郑泌昌此时此刻慌了起来。

“哪个上面,老实交代。”白如玉怒喝道。

“严世蕃,是严世蕃让我们做的,朝廷要改稻为桑,只能淹了田才能改的更顺利!”郑泌昌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记录在案”白如玉对着一旁记录的书办说。看着书办记录完案卷,“让他画押!”白如玉指了指郑泌昌。郑泌昌正在犹豫中,“《大明律》载有明文,如有审讯不画押者,一律廷杖四十。”白如玉的声音冷冷地传来。郑泌昌无可奈何地画了押,口中嘟囔道:“完了,全完了……”

白如玉的公文特地等在胡宗宪申请因病致仕还乡之后,方才快马加鞭送到裕王手里。不出一月,嘉靖皇帝下令严嵩致仕、逮捕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的圣旨就传到了内阁和司礼监。盘桓了嘉靖朝二十余年的严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随着而来的,是嘉靖给白如玉送来的圣旨:“白如玉公忠体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着领户部侍郎衔,即日进京。浙江巡抚由江苏巡抚赵贞吉兼任。”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年底,距离新年越来越近,内阁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白如玉忙的赶前赶后,只得暂住在值班房里处理公文。清晨,张居正拿着刑部的公文进了内阁值班房,看着白如玉还在小憩,忙推了推他。“如玉,这件刑部的案文你看一看,等会儿就找陈公公批了红吧。”白如玉疲倦地看着张居正递过来的案卷。当他翻到最后一张时候,他愣住了。公文上写着要加以严审的官员,而胡宗宪的名字,赫然在列。“胡部堂不是已经告老还乡了吗?他怎会被拿了下狱,他是有功之人啊!”白如玉不解地问。张居正默默叹了口气,“严嵩罢官、严世蕃处以极刑之后,胡宗宪作为严党的首要人物,自然是逃不了的。南京给事中陆凤仪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嵩等十大罪名上疏弹劾胡宗宪。皇上批准了。”听到陆凤仪的名字,白如玉顿时一惊,忙问道:“这是老师的意思?”张居正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白如玉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再追问,立刻把公文放在一旁:“我现在就上疏担保胡部堂。我在浙江任上呆了一年,胡部堂怎么样,我能不清楚。他是有功之人,更没有在大事上犯糊涂,这不公平。”“如玉,他是严嵩的人!”张居正突然激动,“你不要在大事上犯糊涂。胡宗宪再怎么有功,这是皇上下的命令,谁也改不了。”白如玉并没有看他,而接着话说:“太岳,胡部堂对我有恩,对朝廷有功,东南抗倭七年之久,鞠躬尽瘁。我必须要上疏争上一争!”

白如玉的奏疏递上内阁之后,徐阶以“大事已定,不得违抗君令,邀名犯上”给他退了回来。白如玉自知无能为力,想到当初胡宗宪第一次见到自己说的那句“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由得心生兔死狗烹之伤。于是,他只能买通狱卒,让狱卒每日都能照顾胡宗宪些,此外无能为力。没过几日,张居正带着内阁的调任公文送到了白如玉手里,让他去顺天府赈济灾民。白如玉接了旨,忙给张居正搬座,两人闲聊叙旧。“今年的冬季比着往年都要冷的多啊,但愿老百姓都过上一个温饱年吧”白如玉感叹道。

张居正不想在此时引起白如玉的忧时忧民的感慨,只得岔开话题:“如玉兄,此次去顺天府赈济灾民,也算一个闲差,等你回来,南郊的万国楼也要开建了,你我到时候去看看如何”

白如玉:“万国楼?国库的钱不是赈济灾民之后,就没多少了吗?哪来的钱去盖的万国楼”

张居正:“嗨,徐阁老月前把户部总账呈给皇上看了。皇上不满意,下令内阁从新再议,这一次,从赈济灾民的钱拿出了五十万两。两江的赋税又加了三成,多收了六十万两。两项拿出了一百一十万两,满打满算也够结了万国楼的款了。”

白如玉吃了一惊:“太岳,我怎么不知道。我是户部侍郎,我怎么就没接到再议的旨意。”

张居正:“皇上特意下旨给徐阁老,这件事你不能参与,所以就没有告诉你。”

白如玉方才大梦初醒,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自己会阻拦,就直接下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还有,胡宗宪在牢里自尽了。”张居正说完这句话,也不再言语。

白如玉听到此语,叹了口气,说:“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我没能救得了胡部堂,我无能啊。”

言罢,两人都不再言语,默默地坐在两旁。

白如玉冲风冒寒在当天就赶到了大兴县。大兴县属顺天府,离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脚下居然有如此惨景,白如玉尽管有过不少的赈灾的阅历,也亲历过几场大灾,可眼下的事情还是让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十余座粥棚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几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大兴县衙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白如玉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大兴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还有一个差役替他搬着把椅子摆在一口大锅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白如玉对身边那个户部的书办:“将大兴县令叫过来。”

“是。”那个书办走到了灶火前,“县爷,我们白侍郎请你过去。”

那个县令站了起来,走到白如玉身边:“白大人。”

白如玉:“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县令:“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白如玉:“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县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白如玉:“那就让他们冻死?”

大兴的县令是六品,即使见白如玉声严色厉,就算不高兴了,也不敢对着白如玉发火,只得喃喃道:“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白如玉的目光倏地刺向那个县令。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那县令依旧不轻不慢地说。

白如玉:“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县令一怔:“白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白如玉:“你要我怎样说话?朝廷将大兴县交给你管,大兴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从今天起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老子向朝廷参你!”

县令这时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白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老是主管户部,难道没听说皇上要修盖万国楼,军国大事,谁敢耽搁。为此,户部扣了赈济灾民的钱,昨天户部送到的粮食比着原定的粮食少了三分之二,压根就撑不过十日。就算白大人要参我,我也没办法。”

白如玉暗暗吃惊,早些时候还在想皇上挪用一部分赈灾钱财,起码还能让灾民吃上些热食,原来皇上为了盖万国楼,竟然不顾生民百姓的死活,随便弄些剩饭冷羹搪塞过去。万国楼看似扬大明国威,可这是无数生民百姓的血汗!白如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看到白如玉无言以对,县令这才有些底气了,忙追问道:“那白大人给我出个主意,要是您来当我这个县令该怎么办?

白如玉:“这样吧,先把县衙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先避风寒,粮食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县令:“有、有这个规矩吗?”

白如玉:“我告诉你,我在淳安在兴国赈灾都是这个规矩!施了这顿粥,把粥棚设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白如玉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太爷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白如玉的目光向县令和那些差役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要我一个一个请吗!”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过去。白如玉看着道路两旁躺着无数的人,有的依然没了生气,有的不时还能挪动几下。白如玉不自觉流下了两行泪,轻声道:“哀民生之多艰”。蓦地,只觉心头一痛,轰然倒在了地上。

四、利剑出鞘

白如玉再次醒来,已是接近傍晚了。芸娘忙端来熬的汤药,让白如玉喝下,调整气血。“你啊,出去一趟,竟然弄了个急火攻心,倒在了大街上。要不是张大人的学生恰巧路过,还不知道你这个钦差大臣怎么办呢。都是要做爹的人了,还这么慌慌张张的”芸娘语气中带着心疼,嗔怪着白如玉。

白如玉倒是哽咽起来,说:“芸娘,在天子脚下啊!顺天府饿殍遍野,真是人都活生生地冻死,饿死在大街上了!”白如玉一边哭,一边说。“京城里,皇上还在玉熙宫住着,知道民生艰苦吗。新修的万寿宫,花了多少钱。还花更多的钱建万国楼,美其名曰大国风范,宴请万国宾客。可是,赈济灾民的钱,一缩再缩,老百姓是什么日子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死在了大路上。他们有的是一家人,就这么死在了。有的才三四岁的孩童…”白如玉说的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芸娘听着白如玉的话,怎么也不敢相信,前不久京城还张贴榜文,处处体现出“盛世之态”的样子,怎么又出了大批大批的饿殍,但见到白如玉激动地快把药给吐出来,忙舒顺着白如玉的胸口说:“如玉,慢点说。你刚刚才恢复些元气,不能再激动了。”

白如玉调匀了气息:“芸娘,严嵩把持朝政,民不聊生;可是恩师做了首辅,老百姓也没有过上好日子啊。皇上依旧是大行其道,赈灾的钱、百官的俸禄、修河堤的公款、抵御俺答的军费……都被皇上扣走修宫殿去了。天下的弊病到底在哪儿?在皇上身上!在官员身上!为君不正,臣职不明。半个月后就是除夕节皇上要百官上奏移驾万寿宫的贺表。我要上疏,为黎民百姓讨个说法。”

“你要批龙鳞!”芸娘有些惊恐地看着白如玉。

“芸娘,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太岳把你送回老家。养大我们的孩子,男孩儿的话,不要让他做官,把你的医术交给他;女孩儿,也把你的医术交给她,让她自己有谋生之道。”

“如玉…我不能走”

“不!你在这儿,我放心不下你。芸娘,走吧。”

白如玉早上在芸娘未起之时,写了张纸条便匆匆出了门。到了张居正的府邸时,已经是天亮了。白如玉以妻子有孕在身,思念家乡为由,托附张居正把芸娘送回老家,自己公务在身,无暇顾及。张居正虽然略有不解,但想到同为多年的好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应承下来。

芸娘走后,白如玉白天依旧忙于公务,但每次夜晚,不再和他人应酬,自己待在屋里点着灯火直到第二天清晨。

转眼来到了除夕夜,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交子时,内阁里的人早早跪在外舍,等着子时随嘉靖移驾万寿宫。嘉靖看着案子上一堆贺表,草草浏览了一下。出于平时的习惯,嘉靖随后问了一句:“百官的贺表都上奏了吧。”旁边的司礼监太监陈洪说:“禀主子爷,还差户部侍郎白如玉的贺表没上”

嘉靖感到略微疑惑,说:“白如玉没有上奏,派人催了吗”

“回主子话,已经催了。”

“嗯”

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时间,白如玉的贺表终于呈上。嘉靖似乎就在等着这份贺表,忙撕开封口,映入眼帘的是“言政书”三个大字。

“户部侍郎白如玉谨奏:

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容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下之如汉宣帝之励精,光武之大度。即位之初,本应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然陛下穷尽百姓血汗美其名曰以助国事,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官商勾结,掠财于民;民变在即,掠之于商,残羹冷饭,投掷百姓,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十余年来极矣……

吾幼时,便丧父母,师曰’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岂吾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何不视皇上若父?奈何圣上不视百姓为子民,重用严党,滥使宦官,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知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陛下常言,军国大事,百姓体谅,又为大明重器不计其数,然所得所用,皆为民之血汗。国力强乎?虽有其表,而无其实。铸重器以掠民膏,重形式以愚黔首,人骨搭台歌功舞,民膏研墨颂德词……天下艰难如此,皆因陛下独夫之心,任用求名重利之臣……..愿陛下举贤臣为政,黜小人之臣,收好战之心,与民休息……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该天下,不直陛下久已。”

嘉靖的脑袋轰地一声响了——铸重器以掠民膏,重形式以愚黔首,人骨搭台歌功舞,民膏研墨颂德词”

“反了!”嘉靖几乎是吼了出来,吓得周围的太监全都忙跪下,把头埋在地上。跪在石阶上的内阁大臣等人早已听到了嘉靖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有了声音,也不见陈洪出来,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嘉靖似乎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白如玉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陈洪!”

“奴、奴才在!”陈洪颤抖地应道。 

嘉靖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陈洪忙跑了出去,指派锦衣卫抓人,一边又赶紧跑回内舍,听候嘉靖吩咐。嘉靖仍在自顾自地说:“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哎呀,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大殿精舍里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来,全射在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的心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张居正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接着其他的大臣们跟着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徐阶最后一个慢慢站了起来。众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阶也一一望向他们,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酝酿着如何同赴大难!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素来器重的白如玉会是在群臣皆上贺表的时候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震惊,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联想到了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断言是背后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把矛头指向了内阁,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场祸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变起肘腋之间! 

 “启奏皇上!”张居正这时突然在徐阶背后一声大呼,紧接着大步过去挡住了徐阶,又向里面大声说道,“臣户部尚书张居正有本陈奏!” 

 这倒大出众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张居正。徐阶也被他这意外的举动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张居正回头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师,向他深深一揖,然后一人转身挺立迈进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望向了精舍门外,“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陈洪!” “奴才在。”陈洪大声应道。 嘉靖:“叫他进来。” 

 “是。”陈洪转身对着门外,“张居正进来!” 

张居正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精舍门外,跪了下来。 

 嘉靖紧望着他:“‘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个’贞’字,贞者,正也。张居正,朕没有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 

 “是。”张居正在门外磕了个头,站起来走进了精舍,在离嘉靖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说吧。” 

 张居正抬起了头:“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张居正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嘉靖刚才还满含怀柔的目光这时倏地倒了过来,张居正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这时也随着他的目光倒了过来,刚才还十分柔和的声音这时也立刻又变成了像深洞里刮出来的风:“‘贺表’?你现在还说白如玉写的是贺表?” 嘉靖这样的目光张居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仿佛被一下子扔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自己进来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边到处散落的那些奏疏,干脆将恐惧全然抛掉,大声奏道:“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白如玉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嘉靖见他居然没有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声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顺了过来,盯着张居正:“你是想说,白如玉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张居正:“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嘉靖望着陈洪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张居正,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张居正深低着头:“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白如玉是哪个部的侍郎?” 

张居正:“回奏陛下,白如玉是臣主管的户部侍郎。” 

嘉靖:“白如玉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张居正:“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 

嘉靖:“谁叫你去拿的?” 

张居正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 

嘉靖:“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张居正:“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当着众人叫臣去拿贺表的。” “好一张利嘴,还说是贺表。”嘉靖又望向陈洪冷笑。 

  陈洪接言了:“张居正,是英雄,是好汉,就敢作敢认。你属下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都敢胆大妄为,你这个堂官反而连他也不如?” 

张居正倏地望向了陈洪,陈洪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紧盯着陈洪。

 嘉靖冷眼望着陈洪和张居正那两双互相逼视的眼,知道今天这一仗已经上得满弓满弦,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说道:“张居正,你被陈洪问住了?” 

张居正倏地转望向嘉靖:“回奏圣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臣是不屑回答陈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陈洪差一点跳起来,“白如玉就是这个张居正指使的,至于张居正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办法让他开口。” 这便是要拿人了!只待嘉靖答一句,大狱立刻兴起。  殿门外,大臣们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里,却都闭上了眼。 陈洪憋足了劲在等着嘉靖一声旨下,嘉靖这时偏又沉默着,只是盯着趴跪在面前的张居正。 张居正这时竟显出了难得的定力,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嘉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阴沉,望了一眼陈洪:“你不想听他如何反说你是大逆不道吗?” 

“是。”陈洪咽了一口唾沫,转对张居正喝道,“说!” 

 张居正又抬起了头,深深地望着嘉靖:“是!白如玉是臣的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白如玉写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白如玉呈奏上来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经难逃其咎。白如玉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也无非备下一口棺材愿意伏诛罢了。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白如玉既然狂悖犯上,陈公公何以称他英雄好汉?白如玉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一直低头趴在那里的小太监黄锦这时猛地抬起了头,毫不掩饰赞赏的目光望向了张居正。 嘉靖倏地望向了黄锦:“佩服了?心里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说完这句他又转望向陈洪,“陈洪,你有眼力,那个白如玉是英雄好汉,这个张居正也是英雄好汉。你这话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极对。极对!极对!极对!” 张居正从进来到这时眼中才慢慢闪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嘉靖,一动不动。 

 嘉靖这也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张居正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二十四年前臣从翰林院任检点,之后升侍读,升户兵两部尚书,一直到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这一番话张居正是拼着命说出来的,以至于朗朗之声在精舍在大殿久久回旋! 这声音也灌满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么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团上,两眼望着精舍对面窗口外被殿坪无数盏灯笼照得通明的灯火发愣。而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显然也都被张居正今天殿内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闪出了激动,被大殿里传来的声音激动得热血沸腾! 

 徐阶又已然老泪盈眶,毕竟年事已高,听完了张居正这一番激烈的奏对,身子便觉着软了,站在身边的申时行一把扶住了他,徐阶虽被他扶着,已然又带头跪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都又跟着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希望仍然望向并望不见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竖在那里听着下面的张居正能不能奏对出起死回生之语。  

“朕谁的话也不听!”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来,“孽障!这是派了个孽障跟朕斗法来了!”说到这里他一下子觉得气短了,脑子里也觉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动,嘴里兀自喃喃念叨:“去查人,去找他的同党……陈洪……陈洪” 

  陈洪有些发怔,这句话便应得有些踟蹰:“奴才在。”

  嘉靖:“你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镇抚司一个……”说着他眼睛发直在那里想着:“朝天观一个……玄都观一个……去查那个白如玉,去查他的同党……还有,把翰林院、督察员、国子监那帮饱读圣人之书的废物东西,不,朕的那帮奴才忠臣都喊上,先商量好了,挑个日子,一起审他。要他把骂朕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都吞回去!” 

整个大明王朝的人都齐装上阵,一一在大堂内审讯白如玉。

陈洪坐在大堂内正中央,张居正和徐阶分居两旁。值房大门是洞开着,里面的大臣们都望向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石阶的白如玉。白如玉走到值房门口的石阶前又站住了,石阶虽然不高,但仍然无法提腿登上去。提刑司镇抚司那些人都知道皇上这时痛恨着这个人,因此没有一个人敢给他解了锁链,也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帮他登上石阶。以往被审的官员也有这样的难题,一个个都是跪下来一步步爬上石阶。这时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白如玉,想象这个有泼天大胆的人是怎样跪下来怎样爬上石阶。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他。但见白如玉身子费劲地往第一级石阶一坐,坐下了,双目微闭,坐在那里竟不动了。

大案前陈洪抓起惊堂木一拍:“白如玉!到了这里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吗?上堂来受审!”白如玉依然坐在石阶上:“请问各位大人,是否已经给我定罪?”

陈洪在案前大声答道:“今天就是来给你定罪!”

白如玉:“大人并没有回卑职的话,到底是定了罪还是没有定罪?”

陈洪又举起了惊堂木,张居正乜了陈洪一眼,接言了:“白如玉,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如玉答道:“据《大明律》,现任官员定罪之前审讯期间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审讯。”

张居正望了一眼所有的官员:“这是《大明律》载有明文的,应该去掉刑具。”所有的官员却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言。

陈洪望向了张居正:“白如玉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在《大明律》中也无任何条文比对。张大人,今天这个案子就应该按司礼监的意思办。让他戴着镣铐受审。”张居正昨夜对陈洪在殿中那番奏对一阵深恶涌上心头,便说:“陈公公,旨意是叫我们来论白如玉的罪,现在他的罪还没有论,陈公公人就先把罪定了。是不是我们可以不论了?”

陈洪脸一红:“我何时把他的罪定了?”

张居正:“你刚才说他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现在就不认了?”

陈洪:“我这样说也不是定罪。”

张居正:“既未定罪,就得解开镣铐。”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了提刑太监的头:“现在是我们在会审。我们得按《大明律》办。你立刻将镣铐解了!”

提刑太监的头望向了徐阶。徐阶静坐不语。

张居正站起来了,对提刑太监的头大声说道:“解了镣铐!”见提刑太监丝毫不动,便冷哼一声说:“怎么,你们不解?混账!我圣朝《大明律》是一纸空文吗!”听到这句话,提刑太监忙解了镣铐,白如玉才站起进堂。

陈洪站了起来:“白如玉,你以贺表为名,暗藏祸心,写的这道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大逆之言,上至裕王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大臣看了,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我现在要问你,这样做,到底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还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白如玉:“我在奏疏里开篇明义说得很清楚,上这道疏是为了言为君者过失所在,为官者臣职不明。卑职在奏疏里所言之事所论之理有哪一件哪一条不是实有其事不是圣人之理?陈公公,还有诸位大人都是读圣贤书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人,看了我的疏会认为我的话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吗?“

别的官员低下头,默默做着记录。而陈洪是躲不开,还必须接着问下去:“狡辩!你说没有旁人指使,又不是为了邀名,难道我大明朝的君道臣职能够交给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来正来管吗?”

白如玉摇了摇头:“陈公公这话卑职听不明白。”

陈洪拍了一下大案:“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君道有何不正,臣职有何不明,你又有什么职权来管?你是能管得了内阁,还是管得了六部九卿衙门!居然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从古至今有你这样的狂悖之徒吗!”

白如玉摇了摇头,说:“我听明白了。接下来,卑职将要说的既是同各位大人说的,也请各位大人转奏皇上。我本科举出身,本意虽有心于功名,不过借此为百姓请命。入仕以来,大明朝年年国库亏空,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大殿一根栋梁,从云南从贵州深山运到北京,耗费官帑竟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百余民工!我管着户部时时算着,这一根梁木从云贵运来有多少县州府衙从中贪墨了国库的银两?还要死去这么多人命?这仅是我所举之一端。仅仅为与外族争霸,便强征民脂民膏,滥用民力。残羹冷饭,才抛给百姓。我白如玉上这道疏只为了两条,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苍生!没有任何人指示。”说罢不再言语。

玉熙宫里,嘉靖看着整个审讯的结果,气急败坏:“好!好!好!朕就说,这是派了个孽障来和朕斗法来了!”嘉靖把整个案卷摔在地上,说:“去!把裕王给我叫来,把朕的皇孙也叫来,就在这玉熙宫,朕要亲自审他!”

白如玉被两个锦衣卫压着带到玉熙宫。

眼前的这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 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边绣墩上,世子悬腿坐在右边绣墩上。大明朝的三代君主一齐看着白如玉,眼神各不相同。他们面前的地上竟赐了一个拜垫让脚镣手铐的白如玉跪在那里。 

“白如玉,朕问你,在你的眼里,朕祖孙三人坐在这里像什么”嘉靖率先发了话。

白如玉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 

当着面,一句话就顶回了祖孙二人的意思,而这句话还如此正大堂皇,无法驳回。 

心里暗急的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也为了能救助这位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良臣,立刻接言了:“白如玉!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 

白如玉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就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嘉靖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 

裕王当然以为他说得对,但这时只能微低着头:“儿臣愚钝,只能请父皇训导。” 

嘉靖不看他了,只望着世子:“朱翊钧,你以为他说得对吗?如实回话。” 

世子望着嘉靖:“皇爷爷,臣觉着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白如玉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当。” 

裕王见白如玉如此回答,心中暗觉一宽。 

世子见皇爷爷一番话便把白如玉问住了,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佩服地望着嘉靖。

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一些理学讲义,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白如玉:“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白如玉:“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 

嘉靖这回倒一点也没动怒,意外地说道:“朱载垕朱翊钧,这句话你们记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时答道。 

 “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嘉靖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白如玉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不只裕王世子听了懵在那里,白如玉听了也睁大了眼,陷入沉思。 

 “比方这个白如玉。”嘉靖落到了实处,“自以为清流,将君父比喻为山,水却淹没了山头,这便是泛滥!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杀了你,然后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却置朕一个杀清流的罪名。你这样的清流,朕就不得不杀。但是,念在你为官有功,清廉端正,朕宽宏大量,饶你一命,但是也要把你贬之为民,永不叙用。” 

裕王本想着白如玉是一位能力突出的直臣,意欲保他一命,以后启用以推动改制,但嘉靖却一句永不叙用把白如玉永久排斥在官场之外。

嘉靖:“来人。将这个人押回诏狱,改日遣返原籍,永不叙用。” 待白如玉被押出玉熙宫。嘉靖把脸转向裕王:“你要记住,朕御极四十五年,从来是一人独治。而你太弱,没这个本事,以后轮到你克承大统,要用贤臣为主。但是,你要把最终的大权独揽!”

裕王:“启奏父皇,我大明朝哪些是真正的贤臣?请父皇教诲。”

嘉靖:“没有真正的贤臣。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看清楚了,贤时便用,不贤便黜。至于这个白如玉,他心里装的是天下万方,不是我们朱家天下,这样的人不可用。”

五、折戟沉沙

白如玉就这样在鬼门关转悠一圈,又求得生机了。但自己一腔热血,早已凉透。离京那天,张居正特地在京郊设宴送别。白如玉喝了一杯薄酒,问清芸娘下落之后,便要上马而去。张居正急忙拉住白如玉:“如玉兄,莫要着急。在老家,耐住性子。待裕王克承大统,我定会上奏启用你,你是我大明朝的一把利剑!你我联手,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白如玉,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太岳,感谢你多年来的照料。我已经不打算再出任为官了。胡部堂一生为国事操劳,最后也不过是自尽于牢中。操劳最后,一抔黄土而已。你的志向,我不加以阻拦;可是我的心愿,也莫要劝了。你我都好只为之吧。”说罢,白如玉上马飞奔而去。

当路途南京时,他急忙找到赵贞吉,询问芸娘的下落。

原来,芸娘到了浙江之后,时任两江巡抚的赵贞吉早已接到了张居正的书信,先把芸娘安排在南京的一处宅子里安胎。芸娘本就怀有身孕,待产在即,来回的奔波,早已透支了芸娘衰弱的身体。饶是在南京安胎,早晚也是忧愁叹息,听的白如玉被处了绞刑,芸娘急火攻心,动了胎气。回天乏力,芸娘还是没有保住白如玉的血脉。自此之后,芸娘忧思难解,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当白如玉踏进芸娘住的那一间田家屋舍时,心中五味杂陈。

芸娘正要伸手去拿床边的梳子,却看到一双手伸了过来,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白如玉。一时竟无语凝噎。

白如玉看到憔悴不堪的芸娘,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芸娘。”

“如玉,都过去了。我想回沙峪村,咱们两个回沙峪村吧,我想远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好”

再次回到沙峪村,白如玉看着村中与走之前的那番景象截然不同,沙峪村荒草满地,田地荒芜不少,百姓逃荒一样逃离了这里,村中也只剩下几个老人。白如玉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落叶归根,回到了这里。而芸娘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长途的跋涉对她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入秋的几天后,芸娘已是半日昏迷,半日清醒的状态,有时吃饭的力气也没有,白如玉守在床边,饶是心急如焚,却也无能为力。一日下午,白如玉端着熬好的汤药进屋,看到芸娘已经坐了起来,忙放下汤药,说:“怎么坐了起来,先躺下,等药凉些再喝吧。”

芸娘自知自己已是回光返照之态,摇了摇头,说:“如玉,你能再给我弹一曲《广陵散》吗?”

自进门时,白如玉看到芸娘状态不比旧时,便心里已经猜得八九分,此时此刻听到芸娘的要求,内心里如同刀绞,可还是默默起身,端走了桌子上的药碗,把自己的古琴放在桌子上。

琴声渐起,芸娘靠在床边,闭上眼,似乎回到了幼时和白如玉在礁石上看海的岁月。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长生台,梁孟案”

…….

海边的风一阵接一阵,似乎吹走了白如玉的灵魂。他穿着一身素衣,如吊孝一般,披着长发,背着自己的那把古琴,缓缓走到海边。向远处望去,只有海面上无尽的黑暗和身后闪烁的几点渔家灯火。

和芸娘在幼时爬过无数次的礁石横在白如玉面前,他爬上石头,盘腿坐在石头的“长生台”处,木讷地把琴放在“梁孟案”上。琴声波光流转,白如玉按弦的左手如飞影般移动,身上的白衫随着海风的韵律飘拂。按弦的左手慢慢按了角弦,右手又轻轻一勾,像是发出一声呼唤,又像是告别一般,嵇康魂归邙山的情景似乎浮现在眼前。

琴声随着海风蜿蜒不绝,一曲小令似高歌、亦似吼叫般随之而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北邙。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曲尽、琴弦断裂之声划破长空,一袭白影从礁石坠入无边的大海,一声拍击水面的闷响浸微浸消。岸上的渔家灯火依旧在夜空中飘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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