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即公元1587年,由明朝第13代皇帝朱翊钧统领,年号万历。
在中国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在西欧历史上,是西班牙舰队全部出动征英的前一年,次年著名的英西大海战,拥有134艘舰船组成的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仅有34艘战舰和25艘海盗船的英国舰队击败,海上强国地位,就此一去不返。作者认为:这一年,我国的朝廷上发生了若干为历史学家所易于忽视的事件,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实际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
作者黄仁宇,抗日战争爆发后进入国民党成都中央军校,1950年退伍,后赴美攻读历史,获得博士学位,曾任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副教授和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参与《明代名人传》及《剑桥中国史》的集体研究工作,于1974年入美国籍。本书《万历十五年》,是黄仁宇的成名作,亦是其代表作之一,于1981年美国耶鲁大学出版,英文版书名为《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即《无关紧要的1587年》,初稿完成于1976年夏季,耗时七年。1982年,作者自行翻译成中文,由中华书局润色后在国内首版。
全书选择了万历皇帝、首辅张居正、大学士申时行、模范官僚海瑞、抗倭将领戚继光、知识分子李贽等六个主要人物来解剖,每个人物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悲惨的命运,就如同正值明末后期的帝国命运一般,消亡是它的必经之路,却也是闭关锁国的大幕开启之时。
万历皇帝,8岁即由父亲隆庆皇帝为其举行了象征成人的冠礼。9岁即位后,除了嫡母仁圣皇太后陈氏和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外,他的世界里,需要尊敬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首揆/元辅张居正,一个是“大伴”冯保。而嫡母更多的是尊称,对于万历的管教,由生母负责教导,1578年大婚前,万历与生母同住乾清宫,太后教子极为严格,作为自小照护万历的太监冯保,可称为太后的“亲信”,若是冯保作出不利的报告,万历便要接受可能长达几个小时的长跪处罚。而张居正更是严格,自小对万历的功课严厉督导,毫不懈怠,在母亲和老师的谆谆教诲下,万历即位的前十年,可谓是欣欣向荣的十年。而这两位“严师”,在早年太后需仰望首揆辅助万历的江山时,自是言听计从,然而张居正铁面无私的态度,数次反对太后的一些主张,也为之后的下场埋下了伏笔。
初登帝位的万历,在学习和朝廷大事上十分信任元辅张居正,包括重要官员的任命,先由张居正和吏部提出候选人名单,再呈给皇帝挑选其一,年幼的万历早已知晓,排在首位的即张居正选定的称职人选,他只需在上面画个圈,便能体现他的天子威严。聪明的万历,在长年累月的经史学习中,自然知晓朝野上下对于权力恭维的厉害,但他仍在各种非议声下,维护着元辅张居正,以示其“尊师重道”的态度。
明朝以阁臣代替相职的制度,源于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曾设立丞相位,但前后三人都为洪武皇帝所杀,为巩固政权,下令不再设置丞相位。自此后,内阁大学士代为行使丞相职权,万历的祖父嘉靖皇帝之前,内阁大学士为三至六人,地位平等,但万历年间有了较大变化,大学士的任命几乎出于张居正的推荐,万历又在圣旨中明确规定,大学士的职责是辅助元辅办事,内阁大学士有了主次之分。年幼的万历在朝廷大事中,离不开元辅张居正和大伴冯保,而此二人的合作,为今后的朝政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也为二人的悲剧收场预知了结局。
明朝宦官并非如影视剧中那般目不识丁,由于皇帝昏庸而参与政治的误解也是极大的。自洪武皇帝开始,就让宦官参与政治,并经常受到皇帝的派遣,代表皇帝到外国诏谕国王、到国内各地考察税收等。16世纪中叶以后,由于皇帝每天需要阅读几十件奏章,由此产生了为皇帝口译奏本的秉笔太监,他们在10岁之前由于天赋聪颖而被送入宫内的“内书堂”学习,由翰林院翰林教育,有着与文官仕途的标准相似的升迁模式,故而这类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甚至不输文官大臣。而司礼太监冯保喜爱读书写字,弹琴下棋,颇有君子之风,平和谨慎的性格自然受到万历和皇太后的青睐。
1582年,对于万历皇帝是一个转折点,源于两件大事,一是享年57岁的元辅张居正逝世,去世前九天,被加封以太师衔,明朝生前得此殊荣的唯一人。他在重整税赋、丈量全国田地的改革中遗憾死去。但在去世后仅仅半年,反张的舆论经过发酵,至1582年底,即已被盖棺定论,罪责滔天,十年的首辅生涯仿佛毫无建树。而年轻的万历皇帝,历经几个月的反张运动,情绪陷入紊乱。在清算张居正的运动中,不到一年,大伴冯保被下诏宣布十二大罪,驱逐出京。1584年,前首辅高拱遗著《病榻遗言》出版,成为万历下决心清算张居正的最后一根稻草,抄家,撤销太师头衔,褫夺子孙官职,其弟和其子被充军……至此,皇帝实际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另一件大事,则是万历初为人父。这位诞下皇长子的人,是慈圣太后跟前的宫女,因被皇帝看中有了身孕被封为恭妃,王氏诞下常洛,即明光宗,年号泰昌,在位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去世了。同年,万历一日册封九嫔之中,有一位14岁的淑嫔郑氏,由于聪明好书,虽并非以美貌侍宠,但符合皇帝感情上的需要,一生与万历处于热恋中,后来诞生皇三子常洵被封为皇贵妃。此时,皇长子的出生,也将立储问题暴露了出来。
张居正去世后,万历开始喜好读书,精神焕发。1585年春,由于干旱,万历决定亲向上天举行祈祷仪式,仪式举行的前三天,他便开始斋戒,北京的居民一睹天颜,皇帝除却轿马,要求几千人跟随他的脚步徒步走向十里之遥的天坛,或许这也是万历皇帝在实际掌权后,难得的一次想要身为君主而主动履行责任的事件吧。
在这一年,时年72岁的海瑞被重新起用,源于万历的祖父嘉靖皇帝时期获得的声名。他是洪武皇帝的坚决拥护者,是一名真正的“人民公仆”,有着强烈的牺牲自我服务于公众的精神,却履任闲职,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他无视潜规则,也要破除别人的潜规则,这样有着高度道德责任标准的传奇人物,是忠臣,是孝子,却并未拥有美好的家庭生活,三位夫人两个小妾三个儿子,或生离或死别,唯有二女尚存。1587年,从政二十多年的海瑞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身份去世,法治建设未能得以传承下去。
然而万历皇帝远大抱负的热情并未持续多久,便开始了不临朝和出席经筵、日讲的谕旨。明太祖朱元璋创业初始,励精图治,天色未明之际,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京官和北京地区的地方官便要在宫门前守候,点名、修整仪态,开始早朝,每天如此,极少例外。偶尔辍朝,需与大学士们商议,而这种辍朝,休息的仅皇帝一人,百官仍须亲赴午门,对着大殿行礼。除了早朝外,还有午朝和晚朝,朱元璋规定政府各部有185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由于第六代皇帝,即明英宗朱祁镇即位时,只有9岁,才另做新规,早朝以呈报8件事情为限,且要在前一天以书面形式送达御前,至此早朝渐成具文。
而此时正值1587年,万历年满23岁,已为帝十五载。接替张居正身为首辅四年的,是担任年少皇帝功课最多、时间最久的老师申时行,此刻的他仍然担负着规划皇帝就读和经筵的责任。经筵类同于现下的讲座,只是内容讲授的是四书和历史,通常于春秋两季举行,每月三次,这种繁文缛节是当时国家的重要制度,旨在鉴戒历史,古为今用。
申时行清楚地知道,“帝国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文牍。”而首辅的施政要诀,在于促进文官之间的相互信赖与和谐。明朝时期,除了洪武永乐两朝外,文官凌驾于武官之上,已成为绝对的趋势,而申时行任首辅的年代,全国文官总数约为两万人,其中京官占10%。文官多为科举出身,最低级的考试合格者为生员;继而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合格者为举人,授九品官职;再往上参加北京的会试殿试,合格者称之为进士,授七品官职。
申时行将人们公认的理想称为“阳”,不可告人的私欲称为“阴”,他认为调和阴阳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所期望的只是“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他承认现实,却又不愿放弃理想的做法,使得他被视为和事佬一般的人物存在。申时行认为前任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在去世不到两年竟被清算至此,使得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步履维艰。坐在张居正的书案后,申时行想要避免前任的错误,他认为首辅的最大贡献,在于使各种人才都能在政府中发挥长处,恰如其分地处理此中矛盾,而不是像张居正般推行政策一意孤行,得罪无数同僚,引得惨淡的结局,用张居正同年王世贞的话来说:“张居正一套偏激的办法,是和全国的读书人作对。”
黄色的龙袍,常常被看作皇帝的标准服装,其实在明朝,它只在一般性的仪式上使用,在不举行仪式的时候,皇帝的常服是青色或黑色的龙袍。比如在被安排的“亲耕”中,便着常服,此乃求雨的戏码,类似于当下的“剧本杀”,万历需要同其他“演员”一起演戏,他左手执鞭,右手持犁,在耆老的搀扶下在田里步行三次,耕毕后在帐幕下观看以户部尚书为首的各官如法炮制。
万历自小熟悉各种礼仪,在各类祭祀盛典面前可谓游刃有余,其中“献俘”仪式的描写与过往认知中的并不尽同,俘虏被押解广场,宣读罪状,请求斩首等一系列仪式尚且一致,但皇帝答复“拿去”后的仪式感,超出预料。“皇帝的天语纶音为近旁的高级武官2人传达下来,2人传4人,而后8人、16人、32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大汉将军320人以最大的肺活量齐声高喝‘拿去’,声震屋瓦,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拥有“献俘”能力的自然是将军,在阴历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代名将戚继光就此陨落。黄仁宇梳理本朝武将的经历,发现他们似乎都有类似的命运,几乎无一幸免,而根源则在于文官和武将的关系,说到底则是双方所经历的道德观念和实战经验而导致的思维差异。自明中期始,文官集团的社会地位上升到历史最高点,而武官的社会地位下降到历史最低点。在这样的处境下,倭寇肆虐横行,戚继光不仅要组织新型军队,还要制定军队标准,写成军事著作《纪效新书》,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日本岛国能够严重威胁东海沿岸各省的安全已初步显现。这才使中枢的文官惊醒,靠文官主导武将打仗的低能军事制度已无法解决帝国的危机,需要选择有战略性眼光又精通各种战术的高级将领。
黄仁宇认为,戚继光之所以获得成功的要点,在于他清醒的现实感,他看清并适应了当时的政治,把军事技术作为必要的辅助。他获得了福建巡抚谭纶的认同,后又受到张居正的赏识,尽管最后受到张居正清算运动的牵连而被革职。戚继光的陨落,也让明朝失去了重整军备的最后时机。然而不论关于他的是非有多少,他的赫赫战功不可忽略,以及他所写的军事著作也为后世研究明朝军事提供了重要的支撑。
有了前面的政治经济制度、法治建设、军事制度的代表人物,最后一个篇章里,作者加入当时的知识分子李贽,1587年,时任姚安知府,留下著作《焚书》和《藏书》,在当时受到各个名门贵胄的追捧,然则却是一个自相冲突的思想家,或许他留给后世更多的是不同的观察角度,从中窥见明末后期,知识分子思想体系的发展脉络,以及他试图革新儒家学说,而主张个性解放、正视人欲、反对封建礼教的前卫思想。
而此时的明王朝,已处于末期,各种规章制度早已运行两百年。皇帝只需要做好守成之主的本分即可,而从小早熟的万历,在皇太后和张居正的教导下,长成一个个性强烈的君主,一位有着理想抱负的青年,与文官集团期待的个性平淡大相径庭。天资聪颖的万历,在历经张居正的“表里不一”后,心灰意懒,又在立储一事上与文官集团争执不下,几乎让双方完全站在对立面上,他愈发对不诚实的、口是心非的臣僚不愿待见,拖延近二十年方才向本朝立嫡立长的传统妥协。
心理学上说:人成长的关键,就是当我们的价值体系崩塌之后,当我们的人生满地残渣的时候,你有没有能力重新建构?很显然,万历是没有的,他选择逃避到了深宫之中,卧于郑贵妃的暖塌之上,终日饮酒作乐,做个不太欢快的大胖子。
万历的个性无从发挥,创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没能充分使用,年少时张居正不让他习字,年轻时申时行不许他练兵,一直生活在严厉的阴影之下,难得遇到心心相印的郑氏,连死同寝的心愿都未能达成,却又活成了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君主,他这一生该是何等地憋屈?1585年后,万历除了于1588年对自己的定陵再度视察过一次以外,此后三十多年,未再走出过紫禁城一步,创造了从古至今的最高纪录。他的消极怠工使明王朝陷入深渊,让它再无振兴的可能,却给民间的经济文化得以自由生长的机会,形成了短暂繁荣的局面。
《万历十五年》,虽然运用历史小说的叙事模式和传记体式的章节,但从每个章节后面的参考书目可以看出,这更像是一本学术性的著作,只是用了更加趣味性的语言向读者讲述那段历史,回看这些足以影响一个朝代的人物,他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如实地表述和猜测。本书的知识涵盖面相当宽广,远不止我上面描述的零星一点,算是我近期读的书里最惊喜的一本,以致于后悔才遇见它。如果我能更早的知道有这类写法的历史,或许会早些开始触碰历史类的书籍。
书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机会可以改革当下所处社会的某一个层面,然而积重难返的时局,即便拥有天下的万历,也不能逆转,所以明朝最终走向了它的结局。
黄仁宇认为:中国两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是一切问题的症结。而清算张居正的运动,以道德为武器,通过舆论发酵、道德审判尤为显著。作者试图通过这本书告诉我们,一个国家的兴衰,与制度实在是有着太大的关系。以道德标准治国,而非法治,终究会被时代的年轮所推翻。而在我看来,对企业的治理亦是如此。
爱我,请给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