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下分封”：项羽可能是分封了个寂寞】
如果有人向你传播真理，那多半是要争取你的立场；如果真理还被尊崇为“绝对真理”，那基本是要求你的绝对服从。
封建制和帝国制到底哪个好，原本就不该有标准答案，只有根据不同历史阶段、实际形势甚至不同的时代人群，由历史自行去做出选择。
历史人物不是专供后人“研究”的精神病人，他们的人生与努力，绝不是为了证明几个干巴巴的正确或者错误的“教条式”结论，简化历史、以果为因，映衬出的只是后人的“买椟还珠”与别有所图。
所谓“实践出真知”，真知是经过实践才证明出来的，而不是超脱实践，被当成真理供奉，反过来又向实践指手画脚，那何异于空中楼阁？
具体到“项羽搞封建分封制”，说它是历史的大倒退，就算这个结论正确，也得项羽具体做了这事、结果很失败才能证明对吧？
但具体到项羽和秦末的时代，就会发现，这个所谓的结论压根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对于项羽和时代来说，根本不存在其它任何的选项，既然只能搞分封，那进步也好、退步也罢，不都是无的放矢么？
总不能说，项羽搞了分封制，就注定要失败了吧？看看后来刘邦称帝时的天下大势，不也同样是诸侯王并立么？有什么实质区别？
刘邦搞就能成功、项羽搞就得失败，还有地说理不？
放开视野，自秦至清的2100年，总体主流是帝国制无疑，但即使如此，分封制也从未退出历史舞台。关于分封制的存在价值、分封制和郡县制的优劣，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分出过真正的胜败与结论。
汉初先是异姓王，然后是同姓王，稍后有个“七国之乱”。
最有名的“竞争”在魏晋，因为曹操不搞分封，篡权后的司马氏认为这就是老曹家失败的根本原因，于是大肆分封，结果弄了个“八王之乱”。
直到明朝，朱元璋对老百姓都够好的了，但还是分封子孙，只是历史在这里和汉初唱了个反调，皇帝被藩王放翻。
清朝的“八旗”、“铁帽子王”，实质不也是分封么？
所以，封建制帝国制也好，帝国制下的分封制郡县制也好，都不过是一种制度、一种手段，它无所谓对错，真正的对错在于，“棋手”是否操作的正确。
会玩，玩得好，那就成功；不会玩，玩砸了，那就失败。
而操作的核心奥妙在于：维持整体局势的平衡，对此有威胁的各种因素要妥善加以处理与解决。
再来看项羽，就会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项羽搞分封制不是什么必然的错误，真正的错误只在于，项羽没有“操作”好！根本没有构建出真正平衡的整体态势。
仅从时间来看，“戏下分封”是在前206年4月，但仅仅一个月之后，田荣就在齐地起兵，随之陈馀联手田荣进攻赵国，“游击队长”彭越也见时而动，而同年8月，刘邦兵出汉中，楚汉战争全面打响，整个天下彻底大乱！
所以，“戏下分封”，项羽可能是分封了个寂寞。他的政治水平，大概也就是维持天下1-4个月安定的水平。
现在来看看项羽“戏下分封”前后的操作错误到底是在哪里。
第一点：“西楚霸王”与“楚义帝”的关系处理。
这才是最重要的“政治顶层设计”，秦末因为位于西周封建制和秦清帝国制的关键岔路口，所以首先必须要界定：所谓的“楚义帝”到底是不是皇帝。
这一点应该是极为容易的，以项羽为代表的六国诸侯，对于伴随秦帝国诞生所新兴的帝国制、皇帝制肯定深恶痛绝，作为胜利者必须要将之彻底抛弃，这是基本的政治正确。
所以，“楚义帝”绝对不是皇帝。按照项羽的说法：“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楚义帝”显然是类似上古时代的古帝王。
这是项羽集团挖空心思所炮制出的新概念。
事实上，当时的“楚怀王”熊心确实是项羽集团最为头疼和棘手的问题，名义上他是最高领导，但主宰天下的最高权力又显然不能交到他的手里。
甚至，当时的项羽就冒出了干掉熊心的想法，只是眼下显然不可行，所以，给熊心一个最高虚位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尊“楚义帝”为最高元首，但管理天下的实质权力在“西楚霸王”手里。
这个顶层设计，显然不是西周“周天子”式，倒是很像春秋时代“春秋五霸”的模式，这大概便是项羽最终采纳“楚义帝”尤其是“西楚霸王”这两个称号的实际原因吧。
就当时的形势，这应该是唯一的安排策略，项羽这么决策应该不能算错。
但它的问题或者说潜在风险在于，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二元”体制？尤其是“西楚霸王”，总归不是名正言顺的最高元首，一旦有人对项羽不满，“楚义帝”就将是攻击项羽最有力的政治招牌。
这一点当然很清楚了，因为后来刘邦干的就是这个事，他为楚义帝发丧，正是要利用楚义帝的招牌号召天下，果然让项羽极度狼狈，并为此付出了一度失去都城彭城的惨痛代价。
如果这种体制是唯一的安排，那么项羽当时的问题就很明显了：没有“搞好”同楚义帝的关系。
他要是更谙熟政治策略，类似后世曹操为代表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些老手，他或许该将楚义帝请到戏下来做“压轴表演”，昭告天下楚义帝和西楚霸王上下一心，并从此将楚义帝牢牢把控在掌握中。
但是项羽或者说其团队的政治情商，显然远不及此——
【项羽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怒曰：“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怀王虽无功，固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
项羽一开始的意图，应该是想让熊心取消“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尊重他的实际功劳，以熊心的最高名义来为他“正名”，让他成为天下头号王者乃至霸王。
这个事情原本是可以商量的，但熊心估计情商也不高，选择了正面硬刚。项羽也索性采取专断手段，直接绕过熊心，自己开始分封天下。
所以，项羽看似采取了简单直接的方法，实质却是政治运作层面的“偷懒”，而且从根子上就制造了他与楚义帝的不和。
之后，项羽不仅不设法补救，反而越走越远，最后甚至彻底解决楚义帝，终于给刘邦等人制造了最为严重的政治空子。
换言之，项羽不仅没有真正维护过“二元制”顶层设计的平衡态势，反而将之彻底打破，可笑他还完全不自觉自己在干蠢事。
这才是根本的“不懂政治”！
第二点：“西楚霸王”与各诸侯的关系处理。
这个层面的平衡，其实项羽做到一点就够了：公平，公平，还是TM的公平！
只要大家都觉得公平了，局势自然也就平衡了，就算有个别不满的、想闹事的，也不会影响大局。
而所谓的公平，是指名实相符，名利方面的分配要和实际贡献、基本实力相匹配。
但是项羽的做法，基本是“以我划线”，他用人上是“非亲不用”，分封上也搞“非亲不封”这套，封地大小也按关系亲疏有别。
其实项羽有私心甚至私心很大，从来都不是问题，甚至都不该被谴责，毕竟换了历史上他的那些“同行”，初心也都是同此，只是别人没有像项羽做的这么明显与低级罢了。
最大的问题，首先是相比“来者有份”，不来的就不封。其中最显著的便是田荣，当时田荣实际上已占据齐地，项羽却只在地图上将之一分为三，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之后能否实际实现。
田荣和项氏家族的矛盾由来已久，项梁还在时就基本闹翻，之后便是全程吃瓜看戏，确实对灭秦贡献不大。
但是，贡献不大不代表没有实力，如果项羽胸怀宽广一些，封田荣一个名头，哪怕是齐地“四王并立”，田荣也不可能像历史上的那样反应那么激烈，仅仅一个月后就带头造反。
而如果田荣不造反，陈馀、彭越甚至刘邦等一连串“多米诺骨牌效应”也不会或者只能更晚开启，这个和平时间越长，实际上对项羽越有利。
当然，也不排除项羽这么干，就是为了逼反田荣，但这一点恰恰反映出项羽缺乏政治智慧。
就算他是要干掉田荣，也得先稳住田荣，让其他三王先行就国，布成包围田荣的实际态势，总比真实历史上三王被田荣先后干掉要强得多。
第二个是陈馀，这个以前文章已经说过，项羽记恨陈馀在巨鹿之战决战前夜的退缩，始终对陈馀耿耿于怀。按照项羽的本意，陈馀早就上了黑名单，连个侯都捞不到，只是在别人的执意劝说下，项羽不得以才封侯。
但是，他不封还好，封了反而像是羞辱陈馀，起码陈馀是这么看的，田荣是否被逼反不确定，反正陈馀肯定是被项羽逼反的，连带着张耳都跟着倒霉。
彭越的待遇则反应出项羽胸怀不广之外的视野不广，彭越虽然出身江洋大盗、地位低下，但是他的军事能力有目共睹，当时彭越的“万人”部队也属于无主状态，如果项羽能够想到彭越，给彭越个哪怕“万户侯”，彭越也不会投靠田荣，更不会在之后数年中屡屡骚扰项羽，让项羽大为头疼。
以上。项羽及其团队确实难以称得上胸怀天下、放眼全局，也就根本不可能做到全局性的公平。
对既封的“十八诸侯王”，项羽的处理也多有失策。
其中最大的不公平，当然是对刘邦，为了剥夺刘邦的“关中王”、彰显对刘邦“发配”的正当性，项羽方面甚至都玩起了无耻的文字游戏：“巴、蜀亦关中地也。”
大概连项羽都觉得做的太过分，所以又把汉中划给刘邦做补偿，这才有了“汉王”以及大汉王朝。
但和陈馀差不多的心态，刘邦也是觉得羞辱、不平，“汉王怒，欲攻项羽”，要不是萧何等人拉着，可能当场就要干起来。反正这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为了监视、防止刘邦东出，项羽安排章邯、司马欣、董翳“三分关中”也是彻底的失策，纯属用人不当。毕竟，遭受项羽彻底蹂躏的关中大地，原秦民最恨的就是这三个家伙。
对于韩王成的处理，“项王以张良从汉王，韩王成又无功，故不遣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穰侯；已，又杀之”，算是将张良彻底推向了刘邦那边。
稍后项羽面临着先攻田荣还是先攻刘邦的战略决策，张良全力忽悠他先打田荣，“报应”也算是来的极快。
对于魏豹，因为项羽早有觊觎梁地的心思，所以魏豹的官方头衔是“西魏王”，估计光看这个名头，魏豹就不会舒服，难怪刘邦东出后，魏豹当场就投了。
对于赵国诸侯，项羽的操作堪称神奇，先是张耳和赵王歇的地位逆转，然后又分出了司马卬和申阳，反正不彻底搅合散摆不罢休。
对于燕王韩广和燕将臧荼，几乎雷同赵王歇和张耳，其中韩广最终死于臧荼之手，和三齐王结局雷同。
真正做到公平的，大概只有楚国内部，英布、共敖、吴芮因为功大各自封王，难怪项羽有实为“四楚霸王”的谑称。
以上，除了是否公平以外，不难发现项羽还犯了“滥用名爵”的错误，之前的战国时代不过七雄，现在却是天下十八王，接下来想不打的更热闹都难。
“戏下分封”，大概很像近代史上的“巴黎和会”，前者折腾了三个月，后者折腾了六个月，个中充斥着无数的较量、争执乃至争吵，直到所有人都累到疲倦、不堪其扰，才不得不草草收场。
“戏下分封”也好，“凡尔赛合约”也罢，都没能带来真正的和平，恰恰相反，它们反而都酝酿了新一轮更大规模的战争。
只是，“戏下分封”后是立马开战，而“凡尔赛合约”坚挺了近二十年，最终彻底引爆世界大战。
事情原本没有绝对的好坏，但玩的人操蛋，事情也就自然不靠谱起来，甚至注定是闹剧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