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果然很有料》-97
【国际形势的变化】
朱祁镇能活着回去，还要感谢另一个蒙古人：脱脱不花。
明朝大臣们当殿打死马顺和两个宦官，听上去很骇人听闻。但蒙古高原上的恩恩怨怨，远比大明朝堂上的纷争更加血腥。
也先很强悍，奈何他身上没有铁木真孛儿只斤家族的血脉，按照蒙古规矩，再牛的人，只要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不能称汗，故此他只能承认父亲脱欢拥立的脱脱不花为大汗。
脱脱不花是如假包换的孛儿只斤氏，他的太爷爷是当初被李文忠俘虏的那个买的里八剌（蒙古名孛儿只斤•额勒伯克，爱猷识理达腊独生子）。爱猷识理达腊死后16年（1378年），汗位几经争夺，瓦剌与鞑靼达成一个脆弱的协议，拥立买的里八剌为大汗，号“尼古埒苏克齐汗”，忽必烈家族宣告复辟，在此过程中，瓦剌绰罗斯部掌管军队的浩海达裕起到了主要的作用。
买的里八剌有两个儿子，长子哈尔古楚克都古楞特穆尔鸿台吉，次子就是本雅失里。买的里八剌在位5年，期间毫无建树，只在史上留下了残忍好色的名声，就因为听到浩海达裕说自己的儿媳美貌，他竟然荒唐地杀死了大儿子，并霸占了儿媳鄂勒哲依图鸿郭斡妣吉。
这个名字很难记的女子不是个简单女人，被公公霸占后，她忍辱负重，上演了一出为夫报仇的精彩大戏。
鄂勒哲依图鸿郭斡不断在买的里八剌枕边放风，诉说浩海达裕对自己有不轨之心，等到火候差不多时，她又用计引诱浩海达裕进入内室，制造了逼奸不从的假现场。买的里八剌果然中计，当场与浩海达裕火并，可汗被射伤，浩海达裕被卫士擒杀。
为了安抚瓦剌，买的里八剌把女儿萨穆尔公主嫁给浩海达裕的儿子马哈木，并封马哈木为丞相，许愿他今后统领瓦剌四部。
此时瓦剌的大领主仍然是“瓦剌王”乌格齐哈什哈，他得知瓦剌的统帅权将要被马哈木取而代之，不禁勃然大怒，愤怒地指责买的里八剌杀子霸媳，又妄杀大臣，淫虐乱法，还当自己不存在——乃既有我在，而令我属人巴图拉（马哈木）管辖四卫拉特耶？！”
于是在1399年，乌格齐哈什哈带领他的瓦剌兵攻打汗廷。买的里八剌是由蒙古众部首领拥立的，没有多少实力，很快便被乌格齐哈什哈袭杀，次子本雅失里逃往中亚帖木儿帝国避难，后来被阿鲁台迎回。
这场变故，使得好不容易复辟的忽必烈家族又失去了汗位，不但东蒙古鞑靼部损失惨重，乌格齐哈什哈还“降蒙古人人众大半”，很多鞑靼部落不得不屈服于瓦剌绰罗斯部之下。
后来马哈木果然成为了瓦剌的一代枭雄，可惜强大起来的瓦剌招来了永乐皇帝的一顿暴打，失去大半重装骑兵的马哈木不久被阿鲁台袭杀，萨穆尔公主被阿鲁台所纳，儿子脱欢沦为奴隶，这些前面都已有过说明。
买的里八剌被杀后，被强占的儿媳鄂勒哲依图鸿郭斡妣吉又被乌格齐哈什哈所纳，哈尔古楚克都古楞特穆尔鸿台吉当初留下一个遗腹子阿寨台吉，被乌格齐哈什哈收为养子。
乌格齐不久后死去，其子额色库继位后，鄂勒哲依图鸿郭斡妣吉母子备受冷遇，被作为家奴役使。
洪熙元年（1425年），额色库卒，在萨穆尔公主救助下，阿寨台吉和母亲逃回鞑靼部，与阿鲁台、阿岱汗合力大败瓦剌，俘虏马哈木之子脱欢。为报答公主救命之恩，阿寨台吉力主不可杀死脱欢，并在后来放回脱欢事件中出了不少力。
阿鲁台已立了成吉思汗之弟孛儿只斤•拙赤合撒儿的后裔阿岱为大汗。为免夜长梦多，阿鲁台不久后杀死了阿寨台吉。
阿寨是个命苦的台吉，这位买的里八剌的嫡长孙经历坎坷，只活了30多岁，但他留下了强大的血脉。
阿寨有三个儿子：脱脱不花、阿噶巴尔济和满都鲁。阿寨被杀后，诸子逃往瓦剌，后来脱欢攻灭阿鲁台，杀死阿岱汗，立脱脱不花为大汗，汗位再次回到了忽必烈一系。
脱脱不花与脱欢父子怀着各自的政治目的暂时结合在一起，这种合作注定无法长久，蒙古在瓦剌势力的统治下实现了短暂的统一，结成了东、西蒙古政治联盟。在这个政治联盟中，“元裔”脱脱不花统治其祖先部众，脱欢、也先父子相继任太师，统治瓦剌部众，阿鲁台等北元汗延旧贵族失去了把持朝政的权利，将太师官衔让与瓦剌贵族。
脱欢病故后，脱脱不花已开始表现出不甘受到控制的苗头。他和也先分处东西，“君臣异处，常不相见”，各自统治其部众，遇有大事则以会盟形式开会，商议协调对内对外事务。
也先进行总动员进攻明朝时，脱脱不花这一路的任务是从辽东南下。脱脱不花不像也先、阿剌知院那么卖力，他虚张声势攻打了一下广宁城，随后就退兵四处劫掠，掳走不少资源，进一步壮大了自己。
趁着也先对付明朝的机会，脱脱不花已经得到兀良哈的支持，并通过战争得到了大量女真人口，把自己的控制范围扩展到了嫩江、松花江流域，他甚至以大元皇帝的名义遣使高丽，要高丽称臣纳贡。
强大起来的脱脱不花不甘再当傀儡，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和专横的也先掰一掰手腕了。为了争取明朝的支持，脱脱不花绕过也先，派出使者与朱祁钰联系，想要先于也先与明朝讲和，争取政治上的先手。
明朝也察觉到了这种信号，分裂的蒙古才是好蒙古，朝廷重新利用起瓦剌和鞑靼之间的矛盾，故意与脱脱不花加强联系，对他厚加赏赐，离间蒙古的关系。
这对也先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万一明朝扶持起脱脱不花来，自己这个太师还怎么混？
朱祁镇非但不能杀，还是个重要的筹码，主动释放这个人质，明朝就没有了和脱脱不花讲和的理由。这是一手一石三鸟的妙棋，送回朱祁镇，使得明朝内部同时出现两个天子，必将引起争斗；同时可以打击脱脱不花的势力；自己还可以趁机提出互市要求。
事实证明，也先的目的后来都达到了。
朱祁镇的未来出现重大转机，但他没想到的是，朝廷里有人并不想让他回来。
这个人，就是他的好弟弟朱祁钰。
【漫漫回家路】
朱祁钰早就不是摄政了。
正统十四年临危受命后，他于次年改元景泰，正式启用自己的年号，坐稳了皇帝的位子。
皇帝这个工作没有任期，也没有绩效考核，却拥有最大的权力，只要是个人，坐上那个位子后就不会再想下来。
朱祁钰也不例外。
坐上龙椅半年多，朱祁钰已经充分体会到了权力带来的快乐。当初那个战战兢兢的郕王不见了，龙椅上的景泰帝，一天比一天威严，他希望哥哥滚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会回来。
潜意识里，朱祁镇回来是有可能威胁到他帝位的，朱祁钰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大臣们的想法却不是这样，他们觉得，太上皇在敌人手里，总归是一件丢人的事，就算皇上你不要亲情，大明不要面子的吗？
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一拨拨大臣开始上奏疏，劝皇上迎回太上皇。朱祁钰开始是装傻充愣，置之不理，后来实在被逼急了，直接甩出了一句：你们老是拿这个说事，到底想干嘛？
王直愣住了，他没想到皇上竟然会发这么大脾气。但是这位吏部尚书也不是吃干饭的，当初王振当权时，他是少数不肯依附的大臣之一，为此还被贬官流放过。
在正统朝，礼部尚书胡濙年老，除了出任吏部尚书，礼部的实际工作也由王直兼管。在他看来，这是自己职责所在，让太上皇流落在外，礼部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想到这里，王直竟然不管不顾，瓮声抗辩道：太上皇被俘，按照大明礼节，早就应该设法接回，现在也先示好正是机会，如果不做，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朱祁钰更火了，他大叫道：我本来是不想当这个皇帝的，当初可是你们逼着我当的。
潜台词是，迎回朱祁镇，你们把我这个皇帝往哪里放？
朱祁钰的心思，无非也就是当初宋高宗赵构的那点心思。我们假设朱祁钰是个将亲情看得比皇位更加重要的人，那他就要把皇位让给哥哥，继续当他的好弟弟。
可是很显然，朱祁钰没那么善良也没有那么低能，他并不乐意这么做。这个王直却不为自己着想，一味想着礼节上那点破事，难怪朱祁钰要发火。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谦站了出来，他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天位已定，何必在乎其它呢？按照规矩，应当速速迎回太上皇。（天位已定，宁复有它。顾理当速奉迎耳）
于谦的话字数不多，却点明了一个关键问题：朱祁钰的皇位来路很正。
国家危急之时，朱祁钰临危受命，否决了错误的南迁言论，任用贤臣，坚持抵抗。光这份功劳，就比他哥哥强了不知多少。
北京保卫战胜利后，朱祁钰已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
而且，他这个帝位绝不是篡位篡来的，而是经过廷臣合议，太后批准，名正言顺得来，一道道程序走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政治阴谋的成分。
朱祁钰当局者迷，他并没有看明白这点，觉得大臣们是没事找事，甚至是在揭他的短。于谦的话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你已经坐稳位子了，何必在乎太上皇呢？
听了这话，朱祁钰终于放下心来，脸上立马多云转晴，连声对于谦说道：依你，依你！
说归说，朱祁钰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迎回太上皇这件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经过几拨使者的来往，两个多月的交涉，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已经打猎一年的朱祁镇终于悄悄地回到了北京，待遇是两匹马，一台轿子。
朱祁镇在东安门迎接了他，兄弟俩行过拜见之礼后，朱祁钰拥抱了哥哥，并拉着他双手寒暄了很久，讲到动情处，两个人不禁相拥而泣。
然而亲情归亲情，权力归权力，这番程序走完后，朱祁镇被以歇养的名义送到了南内崇质宫，这座宫殿覆黑色琉璃瓦，俗称黑瓦殿。
在这座黑顶小南城里，他将渡过漫长的一段时间。
【也先的宿命】
朱祁镇暂时消停了，在遥远的大漠，另外两个人还在折腾。
大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
在蒙古的权力游戏中，最容易丧命的有两种人：大汗和太师。
这种戏草原上通常有两种剧本，剧本一：掌握实权的太师扶立傀儡大汗，大汗不甘被控制反抗失败，卒。
剧本二：傀儡大汗依靠第三方助力反抗太师，太师卒。事成后大汗加封其首领为太师，接下去的事情参考剧本一。
脱脱不花拿到的是剧本一。
也先在北京遭到惨败，损失了大量仆从军和本部人马，脱脱不花坐山观虎斗还抢到了不少资源，他已不甘再当个傀儡大汗。
景泰三年（1452年），到了蒙古该立皇太子的时间。按也先的意思，是立脱脱不花和其姐所生的也先猛可为太子，自己好以舅父身份继续操纵大局。脱脱不花早就有踢开也先之意，自然坚决不肯，一定要立其他妻子所生的儿子。
两人不和已经公开摆到了台面上，脱脱不花先发制人，发兵攻打也先。他这么多年暗暗积攒的实力果然强大，不可一世的也先一度被打得节节败退，手下直属的瓦剌四部竟然有头目开始投降。
形势对脱脱不花一片大好，看上去他只要继续痛打也先这只落水狗，就能成为真正的大汗。
在极其危险的时刻，也先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只是叫来一个心腹吩咐道：是时候去找那个人了。
这个人叫阿噶巴尔济，阿寨台吉的第二个儿子，脱脱不花的异母弟弟。
阿噶巴尔济在史书中记载很少，对他的性格描述只有两个字“性愚”。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也先的亲家，其子哈尔固楚克娶也先之女齐齐克为妣吉。
姐夫脱脱不花脑子灵光，“有智，不可图”，亲家阿噶巴尔济“性愚”，那么是不是可以“图”一下。
带着也先事成之后立其为汗的许诺，使者秘密拜访了阿噶巴尔济。“图”的结果很理想，阿噶巴尔济不顾儿子的反对与也先达成协议，悍然从背后出兵攻打脱脱不花。
遭到背叛的脱脱不花力不能支，前后夹攻下被打得落花流水，部众全部溃败。他仅带着十余人逃往大兴安岭投靠前岳父——科尔沁的郭尔罗斯部首领沙不丹。
跑路的大汗不如狗，何况沙不丹还因女儿被休而心怀怨恨，脱脱不花很快领了便当，时年37岁。
也先忠实地按照剧本一表演完毕后，果然信守诺言，拥立阿噶巴尔济为汗。但是这个大汗从即位开始就难逃傀儡的命运，瓦剌人讽刺地称他为“阿噶巴尔济之驴”。
看着眼前这个言听计从的阿噶巴尔济，也先很快冒出了新的创意，为啥老子非得按老剧本来演，我已经这么强大了，自己编个新剧本不行吗？
也先的创意非常新颖，也非常大胆，也先不想当太师了，他要当大汗。
这个想法是非常危险的，非黄金家族血统成员不得称汗，这是各部落共同遵守的规矩，但在也先的武力面前，原有的约定变得苍白无力。
景泰四年，也先设计擒杀阿噶巴尔济及其三十三名亲信，接着进行了大清洗，“凡故元头目苗裔无不见杀”，几乎将黄金家族的直系子孙斩杀殆尽，为其称汗扫清了障碍。
做完这些，1453年也先自立为汗，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年号“天元”，成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非黄金家族的大汗。
当大汗一时爽，一直当大汗一直爽，也先在汗位上左顾右盼，一时得意无比。可他很快就发现，不光鞑靼各部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连自己直属的瓦剌各部也开始对他不理不睬。
道理很简单，也先利用大家帮助他破坏了规矩，事成之后又把兄弟们当用过的抹布。他把弟弟、儿子们都提拔到太师等重要职务上，却不肯把好处分给部下们，还变得越来越骄傲，史载“也先恃强，日益骄，荒于酒色”。
就连他最忠心和最得力的干将阿剌知院也受到不公正待遇，也先不但拒绝了阿剌成为太师的请求，甚至派人毒死了他两个儿子。
也先这个自创的剧本不但导致东西蒙古的联盟彻底破裂，也透支了各部落对他的信任，很快遭到反噬。
阿剌知院忍无可忍，起兵三万讨伐也先。在巅峰时期，也先一呼百应，三万人马根本无法伤到他，但此时他已人心尽丧，无兵可用，终于被阿刺袭杀（一说是被亲信刺杀）。
也先就这样悲催的完蛋了，这位天才的军事家死于自己的野心，这也是很多蒙古太师的宿命。
也先的悲剧证明了，新剧本是走不通的，大汗的血统比实力更加重要。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蒙古太师和大汗这两个角色还将继续折腾下去——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啊！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小院正在写的新书《明朝果然很有料》，先放到公众号〖小院之观〗上以连载的形式与大家探讨，欢迎斧正，在页面底部#明朝果然很有料中能查看已发布章节。
延伸阅读：
-洪武北伐的秘密：为什么中国古代史上只有朱元璋能够从南向北的统一全国？
-功臣政治的困境，历代开国之君为什么一定要清洗功臣
-“攻必克，战必取”的徐达，为什么只能称“大明第二名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