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读《出师表》
尝以我之笔,描摹他之神思
对于《出师表》这样一篇不像表文的表文,历来都有许多解释:不少人会以此谈论诸葛孔明的劝谏艺术,谈论他为了让少帝听进自己的话用了什么样的手法;还有一些人,会以此来解释孔明的思想世界,解释他对刘备的追思。这后一种人可以算是我所要效法者,但是每每读完他们的文章,我总还是困惑于初读时那句不明所以的“不知所言”,记得初中刚接触这篇文章时,我就很放肆地说过:“写了这么长的一篇文章,而且这文章还流传千古、被教材当作劝谏的典范,居然说不知所言?”这篇文章伴随着我的成长,因着喜欢,我总会把它拿出来回顾一下,这几年尤甚。又由于近几年所学,我试图从孔明本人的角度来理解《出师表》,这也是我在此文中试图呈现的。我想,话至此处,我可以换回我对他最寻常的称呼了——丞相。我将在《出师表》的看似冷静的文字中,去挖掘丞相那一片热忱。
出师一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大业未成,曾经那个和自己一起为了共同的志向而努力的人却不在了,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而他所面对的是和此时的心境同样残破的景象——天下三分,益州疲弊,魏吴虎视眈眈,季汉危在旦夕。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表面上是在说侍卫之臣、忠志之士,是在宽慰少帝,但是如果换个视角就会发现,这何尝不是丞相在表白自我——“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者中何尝没有他呢?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此时的丞相还是在冷静地写表文的,虽然可以从中挖出一些他的心绪,但是这些心绪到底是被隐藏起来的,总体而言,丞相还是知道自己在写表文的、知道自己的目的以及应该做什么,所以他在短暂地展露心绪后又转回正事上,告诉少帝该如何做。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这句话初读时不觉得有什么,似乎只是交代事宜而已,但是当我看到丞相在刘备生前没有开府治事时,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当然,阴谋论者没少抓住这一点做文章,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推论。就丞相为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来看,我猜想在刘备生前,宫中府中大小事宜很可能都是丞相在管,自然也就没有开府治事的必要。而刘备作为世之英杰,人们只会说刘备放权给诸葛亮,而不会说诸葛亮架空刘备,就是有,依刘备在季汉的声望,大抵也能压下去。但是少帝继位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少帝不像刘备一样可以与丞相势均力敌、相互成就,而是一个弱者,此时丞相若不空出宫中的权力来,恐怕就要遭人非议了。所以,哪怕实质上没有必要,为了显示对少帝的尊重,丞相也必须开府治事。至于有些人说的刘备故意把这个恩赐留给刘禅,我只想反问一句:诸葛亮这样的人物,是一份“开府治事”的恩赐就可以拉拢的吗?
言归正传,如果我们承认上文所说的,那么在刘备生前,宫中府中本就是一体的,这是刘备给予诸葛亮极致的信任与可靠。但是,当少帝继位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就算刘禅依旧像刘备那样信任诸葛亮,但那份可靠不在了,丞相不再能够放手去做他想做的,而把可能的非议交给那个支持自己的人处理。于是,他不得不分开宫、府,再苦口婆心地劝谏少帝不能偏私。而这宫、府分立的格局又何尝不是在时时提醒他:曾经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记得初中教材上是这样讲解这段的:为了避免少帝有抵触心理,诸葛亮在此处时时提起先帝,表明不是自己要少帝怎么样,而是先帝希望如此。
且不论这是否合适,我想做另一种解释——一种联系生活的解释。在日常生活中,若是张三的父亲的朋友要介绍一个人给张三,很可能会这样说:大学的时候,这个人和你父亲住对门,他们经常一起打牌。在这个情境中,这个说法并不是要证明什么,而是要让张三快速了解这个人是谁,借着一起打牌的关系,张三可以简单粗暴地给这个人贴个标签,从而在人际关系网中给他一个定位。同理,当丞相说这些人是先帝认可的人的时候,刘禅也可以快速地给他们在人际关系网中找个安放的位置。
而如果我们再从丞相的角度看看,那么就会发现这又是一个悲伤的地方。同样让我们联系一下生活,假如我要介绍我的朋友给我的另一个朋友,我可能会这样说:这是和我一起读书的朋友,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上课经常被老师夸奖。在这个情境中,我会把我知道的我的这位朋友的优点讲出来,而这必然是与我和他交游的经历有关的。而对于丞相来说,他所能举出的经历中,都是有先帝在场的,他们曾经是那么亲近,以至于连结合经历夸个人都是与先帝共同的经历,而现在却是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我想,丞相是接续上文所言,想以史实劝少帝亲近上述的贤臣,而他又是那么自然地想到,曾经先帝也与自己谈论过汉室兴衰的事情啊。如果说在论及那些人是先帝所认可的人的时候,丞相还可以算作一个在经历之外的旁观者,那么此时,丞相就是真切地在场了,曾经被压抑在字里行间的情感到此处已经浮于纸面,或许,丞相再也压抑不住那翻涌的心境了,他是那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与先帝的经历,从而如瀑布倾下一般顺理成章而热切地说出:“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我本是一介布衣,虽有大志,却不屑于与诸侯为伍,只躲在南阳躬耕苟安。可先帝看到了我的志向,他没有觉得我身份低微、年轻才疏,反而三顾草庐,拿至关重要的当今大事来询问我,我感激于他的赏识与器重,答应出山。后来,我们一同经历了一段艰难困苦的时光,算来已经有二十一年了啊。
他深知我的抱负、我的能力,所以临终把一切托付给我。斯人已逝,我所能做的只有接过他的重托,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
这情感被压抑了太久,以至于爆发时是那么盛大,不同于前面潜藏于字里行间的柔情,丞相在这里如此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我时常在想,这般炽热的情感,是如何被塞入那冰冷的字里行间的呢?或许,表文已经告诉了我:塞不下的,它总会撑破冰冷的文字喷涌出来,让直抒胸臆是那么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是的,在一篇表文中,突然插入一段个人经历,是那么奇怪,可对于那压抑了许久的情感来说,又是那么合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篇表文已经不像篇表文了。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因着那热切的情感,丞相做了种种准备,到如今终于有了出兵北上、完成知己重托的机会。我有时会恍惚,丞相这时到底在对着谁说话?是少帝,还是先帝?丞相是否也有一瞬间在对先帝倾诉着:您看,我做好北伐的准备了,也安排好我离开之后的事宜了,我要去实现您和我共同的愿望了。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这里,丞相终于又想起自己是在写表文了,这也是整篇表文中最像表文的部分,丞相难得地在请求少帝让自己出兵。如果说在整篇表文中,前面是丞相在交代自己离开后的事宜以让少帝安心,那么这里就是丞相在表明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后请少帝准许自己出兵。然而,不论怎么说,中间那一段自我表白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它不是论证说理的一部分,而是情感的一部分。于是,那句“不知所言”也就合情合理了。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我更倾向于“临表涕零”不是修饰语,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下,夹杂着如此沉痛的回忆,涕零实在是太正常了。而在这种心绪下,有些不应当在表文中出现的话也就那么自然地写上去了,恍然回首才惊觉,竟是“不知所言”。
后记
自初中结识这篇文章,到今天已快十年了,这篇文章陪伴我度过了许多人生重要节点,我也曾试图从不同角度理解它,我曾为那份苦口婆心而动容,也曾为那份孤独而哽咽,在与它交游的过程中,我笑过、哭过、哽咽过、失语过……如今,我暂且以此文记录这一神交过程,算是给丞相——我的先生,交份作业。或许有一天,我会再推翻这个想法,一如推翻之前的幼稚想法,但是不论如何,落笔而成文,节点已落定。写文章的过程,也是再次和《出师表》神交的过程,思绪翻涌过于杂乱,同样是……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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