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旭
“杀了他！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对，杀了他！”
1935年6月14日，湖北恩施忠堡镇外一个叫构皮岭的山坡上，几十名红军战士瞪着血红的眼睛，手握钢枪，怒吼着向一个蒋军军官扑去。
军官面如土色，不知所措，眼看着“张辉瓒事件”就要重演。
张辉瓒，蒋军陆军第18师中将师长，1930年12月27日围剿红军时在江西吉安龙冈被活捉。
一个月后，这个作恶多端的蒋军被情绪失控的群众处决。
5年后，蒋军又一个中将师长成为红军的俘虏。
此人名叫张振汉，1898出生，江苏徐州人，保定军校毕业。
保定军校是比黄埔军校还老的军校，从那里走出很多叱咤风云的人物，蒋氏八大金刚有六位来自保定军校（顾祝同、蒋鼎文、刘峙、张治中、陈继承等），叶挺将军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张振汉是二期生，顾祝同是六期，还是他的学弟。
总之，保定军校毕业生，在当时属于稀缺资源。
正因如此，张振汉升迁很快，从团长晋升到师长只用了三年的时间；赫赫有名的战将黄百韬，还曾是他手下的一位旅长。
事实上张振汉确实军事才华出众，人称“百胜将军”，打了不少胜仗。
张振汉因此非常狂傲，仗着军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在鄂西追着红二、红六军团打，叫嚣“一年内生擒贺龙”。
常言道骄兵必败，张振汉终于为他的轻狂付出代价。
1935年6月9日夜，红二、六军团主力一部突然包围了宣恩县城，鄂军总司令徐源泉惊恐万状，命令纵队司令兼四十一师师长张振汉率主力部队前去解围。
不承想，正中了红军的围点打援、调虎离山计。
41师主力被红军包围，两个旅被消灭，师长张振汉受伤后和自己的参谋长一道被俘。
被俘之前，张振汉掏出手枪对准太阳穴打算自尽，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手枪被参谋长打掉。
他之所以要自尽，一是觉得输给了他一向瞧不起的贺龙，感到无地自容；二是因为他的晋升恰好是在跟红军作战期间，也可以说他的手上沾满了红军战士的鲜血，张振汉自知罪孽深重，红军不会放过他。
当愤怒的红军战士要杀他的时候，他没有求饶，而是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住手！”
贺龙、张振汉
他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军指挥官，留着一撮八字胡，看样子应该是“匪首”贺龙。
果然那人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着说：“我就是你要抓的贺龙，没想到吧张将军。”
张振汉认为自己难逃一死，也就无所畏惧，对贺龙说：“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听便；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我这次兵分三路，经过精心计算，自认为万无一失，为何还是落入你们的圈套？”
“实话告诉你，我们截译了你和上司的密电。”贺龙大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是败在红军手上，兵法上就有‘知己知彼’之说，不服吗？”
张振汉面无表情地说：“岂敢，岂敢！”然后惭愧地低下了头。
接着，贺龙一挥手，红军保卫局的战士立即过来，将张振汉带走。
那时的红军保卫局声名远扬，是个特殊的存在，对外部敌人和内部奸细拥有生杀大权。
因此，张振汉这时候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再次想起自己“本家”张辉瓒。
贺龙给部队讲话
既然是战争就有胜败，败在贺龙手里只能听天由命。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给他带来了转机。
那是忠堡大捷后，贺龙他们打算趁着余威，复制忠堡模式，再来一次围点打援。
于是，红军将龙山县城包围，打算伏击前来增援的其他部队。
可是蒋军军队也学精了，我军包围县城20多天，国军的大部队纹丝不动。
敌人所以沉得住气，是因为城里的工事无比坚固。
龙山县城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城墙高一丈多，外石内土，城垛间筑有箭墙，每隔百米有一鹿砦。
墙外有约三丈宽、一丈深的护城沟，沟内有水，沟外是木栅，东南西北面均有钢筋混凝土碉堡，因此敌人有恃无恐，声称坚持三个月没问题。
要想打破僵局，必须炸毁敌人的碉堡。
贺龙急中生智，决定调来重武器山炮，打掉敌人的碉堡，让对方着急。
可是操作山炮是个技术活，不是专业炮手不会用，原来的炮手刚好负伤，没有人能熟练操作，炮弹也所剩无几。
这时候，投降过来的张振汉部下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师长就是炮科毕业的。”
贺龙一听喜出望外，随即亲自带人去请张振汉。
那么，贺龙能请到他吗？应该能。
张振汉被俘虏后，作为二军团军团长的贺龙和政委任弼时，以及六军团的负责人萧克、王震研究过张振汉的事。
杀了张辉瓒，给红军带来了很大负面影响，虽然事出有因，但总部要求汲取教训，强调不能杀俘虏。
换言之，张振汉是绝对不能杀的，那样会给蒋氏提供反对红军的口实。
既然不能杀，就不能白养着，一定要争取过来。
更何况，此人确实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一旦争取过来，为我所用，会让我军如虎添翼。
因此，就要好好对他，以真情打动他。
首长不但派军团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给他疗伤，还让他每天大鱼大肉，享受比军团长还高的伙食标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张振汉欠下红军累累血债，贺龙不但没有杀他，反而把他待若上宾，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
只是张振汉大脑中“不事二主”的“忠臣情节”，让他放不下，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就在此时，贺龙来了，让他去前线操炮。
听了贺龙的话，张振汉出现了片刻犹豫：这不是等于去打自己的东家吗？
贺龙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在县城里的是土匪，不是蒋军正规军，而且咱的炮弹只打碉堡不打人。”
贺龙的话很有艺术，一下子就给张振汉找到了台阶，消除了他的心理障碍。
很快，贺龙带着张振汉来到县城东侧两处碉堡对过，距离城头一千多米的山坡上，对红军战士说：“张将军是炮科毕业的，打炮专家，让他们教你们怎么打炮。”
贺龙的话再次让张振汉放下思想包袱，也激起了他的虚荣心，让他有了在战士们跟前展示本领的念头。
贺龙话音刚落，张振汉就迅速启动山炮，让士兵装好炮弹，然后是目测，调炮口，发射，整个动作非常连贯，一气呵成，把战士们眼花缭乱。
接着，伴随着两声巨响，城头上两座碉堡轰然坍塌。
战士们见状纷纷鼓掌，贺龙冲着他竖起大拇指，张振汉心里暗暗得意，他一发不可收，又把炮口瞄准了坚固的城墙。
碉堡和工事接连被炸毁，敌军沉不住气了，很快派出两个团去解围。
贺龙及时派遣部队在路上设伏，将援兵全部消灭，蒋氏的围剿计划宣告破产。
此战结束后，贺龙专门举行了庆功会，在会上表彰了张振汉：“张将军两炮打掉两座碉堡，还把蒋军龙山代理县长李春庭给报销了，应该算头功。”
张振汉听了暗暗叫苦，如果说之前自己还有希望回去的话，这次是彻底断了后路。
贺龙一看心中暗暗得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让张振汉跟蒋军彻底决裂。
从那之后，张振汉只好安下心来，将自己学掌握的炮兵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军战士。
不久，红二、六军团成立了红军学校，萧克希望张振汉当高级班教员。
张振汉一听连忙摆手：“败军之将，不可言勇，我去了大家也不服。”
“可不能这样说，你打败仗不是指挥问题，是蒋军不得人心。”萧克诚恳地说，“谁不服我让他上台讲”。
正像张振汉担心的那样，他一进教室，还没有说话，学员们就起哄了：
“俘虏来讲课，没搞错吧？”
“是啊，真有水平还会打败仗？”
讲台上的张振汉一听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在他尴尬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萧克进来了。
萧克大声问道：“我问各位，迫击炮要怎样打才能命中目标？”
学员面面相觑，沉默无语。
萧克又问道：“什么叫射程，你们懂吗？”
学员们左顾右盼，无人应答。
萧克用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张振汉身上，客气地对他说：“张将军，你给大家讲一下。”张振汉毫不迟疑，他头头是道地回答了萧克的问题，教室内鸦雀无声，刚才质疑的学员也纷纷点头。
几堂课之后，学员们大呼过瘾，原来难以驾驭的大炮，现在得心应手。
看到这些，张振汉也兴奋不已。
1934年，第五次围剿失败，总部为了保存力量，决定红军开始长征，作为红军无价宝的张振汉自然也在队伍之中。
长征的时候，很少打攻坚战，打炮机会不多，按说张振汉没有表现的机会。
然而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在长征中张振汉竟然再立新功。
那是1936年，红军来到金沙江畔，蒋军早已把江边的船开走或者破坏，企图把红军困在江边。
面对波涛汹涌的江水，贺龙一筹莫展。
这时候，张振汉说话了，他指了指对面山上茂密的竹林对贺龙说：“‘船’在山上！”
贺龙一听茅塞顿开，立即下令让战士们砍竹子扎竹筏，同时让战士沿着河流寻找船只，最终红军队伍顺利渡过了金沙江，把敌人气得嗷嗷叫。
张振汉两次立功，首长对他刮目相看，决定给他军团级干部的待遇，还给他配备了卫兵，行军的时候不必步行，骑在一头骡子。
张振汉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感谢军团首长。
常言说祸福相依，没想到过雪山的时候因为路滑，骡子一个趔趄将张振汉甩到了谷底。
红军战士们一看心急如焚，他们二话不说，自发搭成人梯，一个接着一个，就像猴子捞月一样硬是将张振汉从谷底拉了上来。但不幸的是张振汉腿部骨折，钻心般疼，根本无法行走。
战士们就用担架抬着张振汉，一路抬着张振汉走过了雪山。
这让张振汉越发感动，觉得亏欠了红军很多。
过草地的时候，他又背上了新的“债务”。当时战士们分到的口粮少得可怜，要吃草根树皮充饥，可是战士们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将自己给他留下一点粮食。
看着这一幕，张振汉更是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暗下决心，要为红军贡献毕生精力，彻底对蒋军断了念想。
其实当初张振汉下不了决心，一个重要原因是舍不下自己的结发妻子邓觉先。
邓觉先是长沙妹子，是大家闺秀，对张振汉一往情深。
张振汉那次战斗中跟部队失联，后来的情况外界不得而知。
张振汉生死未卜，蒋军报纸造谣说他已经遇害。
即便如此，邓觉先也拒绝改嫁，发誓要从一而终。
张振汉深爱着妻子，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就想方设法与妻子取得联系，讲了红军对他的种种的好，无意中也透露，红军缺乏物资，处境艰难。
邓觉先爱屋及乌，也开始为红军着想，竟然将珠宝首饰变卖，还将积蓄拿出来，买了大量药物、望远镜、指南针等军需物资。
物资筹集好了，邓觉先又找到了湖南军阀何键，从他嘴里套出了红军的行踪，然后出高价将物资运送到红军手中。
红六军团保卫局局长吴德峰收到那么多物资之后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道张振汉妻子送来的。
主席得知这一消息也非常感动，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接见了张振汉。
这让张振汉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作为曾经的敌人，还能够受到大首长的亲自接见，这份信任，自己无以为报，只能肝脑涂地效力！
之后，周公将他安排进红军大学，让他发挥自己的特长教授军事教育知识。
为了照顾张振汉的生活，总部还特意每个月给张振汉发银圆，以满足他的生活需求。
更让他感动的是，在妻子的努力和组织的安排下，妻子邓觉先辗转来到延安。
这对久别的伴侣终于重逢，张振汉在红军大学的朋友们风趣地说这是“鹊桥会”。
张振汉则感动地说，这鹊桥是组织上搭起来的。
从此之后，他更加努力合作，报答组织的关心。
可是不久后，张振汉却离开延安，去了国统区。
原来，第二次合作之后，主席和张振汉请进行一次长谈，希望他能够到国统区，打入蒋军内部，发挥自己的影响，为抗日做贡献。
张振汉听到主席的建议非常犹豫，一来自己已经是革命战士，不想离开延安；二来蒋氏心狠手辣，对背叛自己的人不会容忍，自己此去充满风险。
但他还是服从组织安排，到了国统区汉口。蒋氏得知消息，果然怒不可遏，要军事法庭审判张振汉。
他亲自质问张振汉，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张振汉豁了出去，说：“因为他们是真正为民众奋斗的，不像有的人，挂羊头卖狗肉！”
蒋氏听了恼羞成怒，更是处心积虑，要将张振汉置于死地。
最后，在多名蒋军元老联名担保下，张振汉才保住性命。
但是蒋氏对张振汉彻底失去信任，不让他担任军政职务，打入敌人内部的计划无法完成。
张振汉只好在另一条战线上奋斗。
1938年10月，张振汉携全家离开武汉到了陪都重庆。
在这里，他以做生意为掩护，继续为组织努力工作。
在全面抗战的八年中，张振汉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宣传抗日统一战线政策，再比如联络爱国人士抗日救国，还有营救进步人士和爱国青年等。
此外，他还在周公的指示下，接受了军事参议的头衔，秘密执行组织交给的各项任务。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蒋氏发动内战，张振汉从重庆来到了上海，开始配合解放全中国的任务。
他的主要任务，是对自己老战友、老同学、老乡进行策反。
蒋军宿将唐生智、蒋军军第七兵团裴昌会，都是张振汉的保定同学，他们的起义都有张振汉的功劳。
于学忠将军1928年担任荆襄边防总司令的时候，也跟张振汉有过交集，他的起义也和张振汉的努力密不可分。
1949年，新中国终于成立，他为之奋斗的事业终于完成，张振汉虽然当时没有在北京，但是依旧欢欣鼓舞。
组织上没有忘记他，请他担任了长沙市副市长等职。
1967年，74岁的张振汉与世长辞。
临终时，被人误解的他对身边的亲人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真正的革命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