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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向你披露一段天涯


文|陈九


最初听到加勒比海几个字是因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古巴导弹危机,也称“加勒比海危机”。还有音乐,像古巴歌曲《鸽子》,“当我,离开美丽的故乡,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像恰恰舞曲《西波涅》,“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西波涅”,在好莱坞大片里,凡涉及加勒比海题材的,这些音乐就跑不掉。直到去年乘狂欢号游轮游览了加勒比海群岛,才对那里的生活方式有了直观的认识。加勒比海虽说岛屿无数,但人种和文化相亲相近,均被西班牙殖民者哥伦布最初占领,又曾是黑奴交易的牧场和集散地,他们大多为拉丁裔和非裔,西班牙语是他们的血统语言,即使在那些英属岛屿,官方用英语,民间还是西语,我这次登上的大特克岛便是一例。大特克岛是东加勒比海的一座弹丸小岛,堪称一段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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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天涯何谓天涯?遥远,天边上了,再行一步就掉下去。仅遥远吗?感觉上天涯还有小的意思。海南三亚有两块石头,一块天涯一块海角,两块石头能有多大?何况天涯连着海角,牛角羊角,能当喇叭吹,角能多大?最主要的,我登上的这座大特克岛,茫茫大海中就那么一丁点儿,漫说中国美国,如果它是松鼠,巴哈马都算大象,古巴都算狗熊,这样一段小小的天涯愣是国家,女人的酒窝也算国家吗。据当地官方介绍,大特克岛长七英里,宽两英里,为英国附属国,总督由女王任命,官方用语为英语。该岛东侧为大西洋,西侧是加勒比海,人口三千。此外该岛还居住着另外三千多说西班牙语的海地移民,这正是加勒比海岛国为何都能说西语的根本原因,人口流动平凡,英语国家较富西语国家较穷,西语人口向其他兄弟国家流动,将西班牙语传遍加勒比海各个角落,周而复始代代相传。


别小看这座岛屿,据说它是哥伦布当年发现美洲登上的第一块陆地。也就是说,人类历史上发现新大陆的航行是从这里确立的。我查对过哥伦布本人写的《哥伦布航海日记》,他的船队确实先抵达加勒比海群岛,再发现北美大陆,至于第一个登上的是否就是大特克岛,书中并无明确记载。但从地理位置上看,该岛处于大西洋最边缘,是大西洋与加勒比海的分界点,因此不排除这种可能。有趣的是,在哥伦布登岛五百年后,当我们再次抵达时,该岛唯一一座深水码头仍未竣工,吃水七万吨的狂欢号游轮只得泊在稍远的锚地上,游客登岛必须分批乘冲锋舟上岸。五百年都没有像样的港口,大特克岛岂不等待我们再发现一回。


登岛无需护照,出示船卡即可,入境处三位身着白色制服的拉丁裔女郎向我们微笑致意。她们年轻健壮,微棕的皮肤露出诱人的光泽。如果盯着她们的眼睛不放,她们还会羞怯地扭过头去。那目光是谦恭的,是弱势对强势的默许,是文明间的互动,这种目光让我感觉异样,好像走进的并非一个国度,而是一家餐馆,服务员站在你身旁,把优越感像菜单一样拱手相让。我的心情突然困惑了,我想起先辈们,他们被迫签订《南京条约》,第一次将金发碧眼趾高气扬的洋人迎进城时,又是何种目光呢?文明的份量说大也大,来不来就四千五千年。可说小也小,一束目光就言尽了,文明的实质其实就是这束目光,一个民族看其他民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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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参加当地的一日游,这种团组很多,结果刚出海关便被一个高个子的拉丁裔小伙子吸引住了,他看去有些玩世不恭,远远向我招手,用地道的纽约式英语喊着,嗨爷们儿,打哪儿来呀?纽约。买嘎得,我老家,我就住布朗士,你干脆坐我车吧,空调的。那,能想停停想走走吗?没问题!怎么称呼你?我叫随和。随和?对,我不够随和吗?


够随和,太够了,甚至让我想起北京的出租车司机,看来工作性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性格。随和说他本地出生,两岁随父母移民纽约,大学时因追求一位来自大特克岛的女同学,现在是他太太,最后又从纽约回到这里。他认为,结婚比工作重要。为什么?因为怎么都能活,关键跟谁活,这才最有意义。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随和还说,他曾是纽约大通银行的金融分析员,就在与华尔街毗邻的约翰街上班。那现在呢?现在,照顾好你就是我的工作,此外我还捕龙虾和金枪鱼,这足够养家糊口了。


他的语气像加勒比民谣一样轻快,我心底却无法将约翰街与金枪鱼立刻接轨。据说大特克岛的生活很简单,这里没有所得税,自己挣钱自己花,政府收入完全靠进出口关税。几乎所有货物都从美国进口,人们提到美国的迈阿密就像说自己的老家。岛上最早以晒盐和捕鱼为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因美国盐倾销,盐场全破产了。说到这儿随和一脚刹车,只见一群毛驴,大约六七头,其中还有小驴驹子,大摇大摆从车前穿过。这怎么回事?我不免诧异。哈哈哈,随和笑起来,才说到晒盐,晒盐的动力就靠毛驴。盐场破产后,政府将所有毛驴集中饲养,本想给他们养老送终,可每年八九月的飓风吹塌了所有驴圈,几百头驴跑得遍岛都是。政府起先让大家抓,抓一头二十五美元,岛上的法定货币就是美元,后来又拿不出钱来,人们就将驴放了。你是说它们成野的了?野的。自生自灭了几十年?什么自灭呀,还发展壮大,大特克岛简直就是驴岛,快成灾了,还经常引发交通事故呢。



是吗?我马上想到青州府夹河驴肉、河间驴肉烧饼、保定驴肉火烧、焦作闹汤驴肉,还有驴皮阿胶,只是不知如何向随和开口?想建议他办个驴场,向中国出口驴,但怕触及敏感的文化自尊还是没开口。不过中国虽然驴多,但野生驴并不多见。大特克岛的驴与中国的最大不同是,毛色润滑,像香港赛马一样闪着光,它们眼神灵活,没有自卑感,臀部非常丰满,我从未见过这么圆的驴臀,看来不干活的就比干活的长得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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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特克岛的公路分东西两侧。东面靠大西洋,西边临加勒比海。这里实行英式交通规则,车辆一律靠左行驶。随和把车开得很慢,就为方便我随时叫停。他介绍说,本岛人,尤其较富有的本岛人,多数居住在加勒比海一侧。而贫穷的海地移民大都集中在大西洋一侧。加勒比海的沙滩平坦宽阔色泽微红,号称粉红沙滩,是沙滩中极品。大西洋的沙滩也不错,质地均匀细腻,像面粉一样发出象牙般的光泽。富人多的地方房子漂亮,以独栋住宅居多。这些房子色彩绚丽,乳白,嫩粉,复合绿,海蓝,柠檬黄,尽显加勒比海文化热烈多情的浪漫风格。而穷人的住房简陋狭小,有些甚至就地取材,一段废弃的水泥管,几片工业瓦棱铁,在下面都可能发现活灵活现的生命。这种住宅只能挡挡风雨,像当时那样炎热的夏日,除了睡觉,白天只能在室外活动。海地移民的肤色较深,像乌玉一样。男人的目光比较茫然,微笑着,像在祈求好运突然降临。而女人则结实丰满,她们的眼神现实而坚定,一看就是主心骨,她们懒得搭理游客,喊孩子的西班牙语哇啦哇啦响彻云霄。


岛上的政治经济掌控在本地人手中,海地移民在此就是打工,做最卑微廉价的工作。我们路过一座仓储式大型建筑五金行,我纳闷儿,这样的小岛怎会有如此规模的五金行?同时我也注意到,为五金行装卸货物的几乎是清一色海地人。他们肩拉人扛,用撬杠,板车,在我眼前重演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文景象。历史的脚步其实并非全像高铁那样神速,只不过我们尚未遇到而已。此刻,贪婪与愚昧的差别在轻佻浪漫的热带风情面前,显得格外不谐调。


这么大的五金行能赚钱吗?

老板是当地一霸,他连房租都不交。

我是说,有这么大市场?

有,一年到头人们都在修房子。


装修,或者说修建更准确,是岛上最大的经济行为之一。每年八月,即中国牛郎织女相会之际,正是加勒比海的飓风季节。当地人把这看成是海天在做爱,当东方在银河中陷溺,西方却在海洋上交媾,赤道附近的热带风暴与南下冷空气在此遭遇,以两百公里时速摧枯拉朽荡平一切。年复一年,人们几乎永远在周而复始的修建中生活。该五金行是全岛的唯一,连政府部门都向它订货,甚至中国人也不例外。还有中国人?有,大约三百来个,每二十人中就有一名中国人。真的?他们是移民吗?我立刻想到遍及世界各地的中国移民,我曾在一架飞往巴黎的班机上遇到位华人,他告诉我他在非洲国家扎伊尔开餐馆,那里天天打枪,因此他的枪法比厨艺还棒。不,不全是,他们绝大多数是中国派来帮我们建医院的,那将是岛上第一家医院,不过完工后他们是否都会回国未曾可知,有些已和当地人结婚了。大特科岛不是移民国家,也没什么像样的福利制度,当局对外来户不举不纠,只要不给本岛人带来麻烦就没人睬你。


说话间随和把车停下。他指着路边一座西班牙式屋舍问: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立马认出这是一家中餐馆,招牌上有个好大的“张”字,还有红灯笼,狗叫羊叫加公鸡打鸣的声音响成一片,给人带来生机盎然的乡村式感动。随和说,老板是一位姓张的中国女人,她自己养鸡养羊种蔬菜,餐馆背后就是她的小农场。她做的宫保鸡丁,烤羊肉串,热羊锅,我听着像涮羊肉,都是全岛公认的美食,连英国总督也来此用餐。你吃过吗?当然,我是她的常客,我喜欢这娘们儿,了不起,中国人就是聪明,吃苦耐劳。随和兴奋得语无伦次,无意间露出质朴粗犷的本性,让人更觉亲切。遗憾的是,我们与这位张女士缘悭一面,有位当地男青年说她回国了,要下月才归。不过从餐馆风格上推测,她很可能是北方女人。从中国北方某地,到加勒比海一片天涯,只有中华文化才能如此坚韧包容,把所有搭界不搭界的生活方式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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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随和所言,当我们孤军深入,行至人口稠密处时,被飓风摧毁的残垣断壁恍如美国大片儿,犬牙交错地呈现眼前。据说去年的飓风尤为猛烈,三十年最,全岛停电达数月之久,居民照明靠煤油灯,富裕的用小型汽油发电机,当时岛上油价高达七美元一加仑,为平日之倍半。全岛多数建筑物受损严重,连总督府和机关学校亦不例外。我望着眼前这座号称总督府的白色木结构小楼,估计不超过三百平米,它的一半屋顶被飓风掀翻,四周搭起脚手架,正在维修中。叹为观止的还有与此毗邻的财政部,是一座不足百平米的平房,不看牌匾简直无法相信竟有如此袖珍的财政部。为何不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我打趣道。随和不屑一顾地说,既然这么小还不如不要,留着它也是给富人分赃的。我能感觉到,岛国很小很小,差别很大很大。贫富差别是万恶之源,如果真有普世真理,这才是普世真理,连天涯海角的三千人小岛亦不例外。


在一处古铜色建筑面前,随和显得有些沉默。这是座纯砖石结构的高墙深院,非但看不出任何毁损,反而凸显坚如磐石。监狱。随和说。原来这是岛上仅有的监狱,可容犯人六十来名。岛上全部警察为三十名,一名警察正好匀两个犯人。这座监狱建于十九世纪后期,是全岛最古老的建筑。在一个年年被飓风摧残的小岛,很难期待什么古迹,这座监狱就算老祖宗了。当年建它的目的是为了关押逃跑的黑奴。奴隶主为保护他们的私有财产黑奴,不惜花血本修监狱,其冲动远胜过建豪宅。如今岛上豪宅已去,监狱依旧,百多年后的今天,当奴隶主的后代极力掩饰蓄奴制这段人类文明的伤痕时,唯有他们祖先修建的这所监狱却无言诉说着历史的悲痛。


走遍加勒比海群岛,随便哪里,你很难看到关于黑奴买卖的文字记载,大特克岛亦不例外。在所有对本国的介绍中,你看到的是美景美食美这美那,却找不出历史罪恶的蛛丝马迹。美国人回避是因为他们是黑奴制的始作俑者,还能理解,谁愿意触及自己卑鄙的过去?但加勒比海岛国人民是黑奴制的受害者,是奴隶的后代,为何也刻意忘掉这段屈辱呢?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为何他们要背叛自己呢?此刻随和不与我对视,不跟我目光交集。当我说到“黑奴”二字时,他没有说话。从他的“不合作”中我似有领悟,加勒比海群岛的拉丁裔,或西语裔,是黑人白人的混血。他们既是黑奴的后代,也是白人奴隶主的后代,这种复杂的历史渊缘莫非是他们回避历史的原因?西语裔是个有文化而无历史的民族,这是十分罕见的。


接下来我们还参观了两处废弃的美军基地,几架报废的美国军机在斜阳中依旧闪着光泽。跑道一望无际长满杂草,不难想象当年频繁起降的军机,带着恐怖的嘶鸣,是如何扯碎平凡人安详的睡梦的。随和说,这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军的演习基地,每天都能听到枪炮和爆炸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古巴革命之后,为防止骨牌效应,美国加强了对加勒比海群岛的控制,在很多岛屿上修建了军事基地,巴哈马,波多黎各,看来大特克岛也未能幸免。在加勒比海群岛游历,处处能感到美国的存在,说加勒比海是美国后院儿简直太贴切了,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教育文化,外加赤裸裸的军事恫吓,加勒比海岛国的民众除了过自己的小日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独立的历史诉求,完全不可能,美国决不允许出现第二个古巴。西语裔不谈往事不是不想谈,是不能谈,什么忘记呀背叛呀,扯吧,到这儿你就明白了,记住历史才能拥有历史,这是一种权力,可称为历史权,是人权一部分,这种权力绝非人人都有。当你拥有时,请珍惜吧,不该遗忘的绝对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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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登岛是怀着“恰恰恰”的心情,充满新鲜好奇,冲锋舟在浪花上伦巴舞似地颠跃飞翔,人们连呼吸都扭来扭去。现在行程过半,我的心跳却渐渐平缓下来,自然环境再美妙,人文景观再奇特,但还是无法相信这是块喜出望外的人间仙境。人类潜意识里永远在寻找羽化之地,就像准备过冬的狗熊寻找洞穴一样。其实人类也有洞穴感,我们的祖先弄不好就是冬眠的,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是印证,武陵人最先发现的是洞,最先走进的也是洞。但是,大特克岛无洞,陶式的终极梦想在这块孤岛上肯定落空了。沿岸是迷人的,粉红沙滩,象牙沙滩,还有透明的海水和丰满的驴臀,都不假,西班牙语的激情旋律在飞舞,古铜色胸膛袒露着令人窒息的诱惑。然而,这里的人经过“秦汉魏晋”,我们懂的他们也懂,而且还玩儿出自己的一套。


在一片白色沙滩上,数十间橙黄色屋舍在椰树下格外醒目。门前是海滩,浪花是大海的倾诉,只不过未必有人能懂。随和说,这是喜来登,岛上最高档也是唯一的酒店,一夜也要三百美金哟。我这才发现,转来转去终于遇到了游客,我指的是专门来此渡假的游客,而非我这种蜻蜓点水的猎奇者,终于看到岛上唯一的渡假酒店了。不过坦率讲,大特克岛的旅游业仅算初始阶段,比如酒店的质量,太简陋了,出门便是海,鲨鱼如果有脚都能敲你的门,什么大堂,回廊,水晶吊灯,一概没有,餐厅与客房间有条洁白如玉的露天沙径,一看就让你光脚丫子的,或想光什么光什么。游客不很多,房间大都空着,我拦住一个询问,他说来自德国的莱比锡。莱比锡,东德?那是国际工人运动的发祥地,革命家罗莎卢森堡,马克思的女婿李朴克内西,都在该地工作过。此刻莱比锡在我眼前蜕化成大特克岛的一撮软沙,一对儿光脚丫子,世界变化真快。


看到游客便想到风花雪月,你想想看,这两件事应该相距不远。我支吾地询问有关色情业,刚张口,随和就伸出兰花指样的手势,这是纽约人表示亲密的典型动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的笑靥含几分嬉戏,搞得我不好意思。然而不消几分钟,在一条小街的尽头,随和停住车。他问,要不要下车走过去?我这才注意到,街道两侧有许多简易木板房,门前坐着一个或数个女人,年轻的海地女人,她们衣着暴露身材毕现,有的居然还在奶孩子。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何处,忙说,不不,不下车不下车。我暗自诧异,虽然我把游客与红灯区加以联想,没想到会这么近。随和说,她们都是货儿。在纽约式英语里,妓女一词的发音很像“货儿”,这跟中国北方某些地区,比如天津,称下流女人为货,颇为相似。货儿?我不免困惑,岛上游客并不多,这些妓女显然不会专为游客服务的。可全岛笼共才几千人,减去一半老人孩子,再减去一半妇女,剩下的还不都是亲戚,这生意可怎么做?隔壁二婶儿她三姨儿的四妹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怎么开口出价,你又怎么讨价还价呢?什么嫖妓,分明乱伦嘛。


随和把车开得像走路一样精致,于是路边的女人们慢镜头般飘舞起来。她们对随和毫不陌生,有一个还拦住车,用西班牙语打情骂俏。西语是纽约的第二大语种,我略懂一二。女人问他为何很久不来?随和应付着,一听就在糊弄人,这种场合说的任何话都不算数,无论男女。街上的女人并未对我兜兜搭搭,她们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招摇,嘻嘻哈哈聊着闲天儿。看来三十名警察显然太少,还没进街口就让这帮小姐团灭了。我问随和,那女人是你相好?他矢口否认,朋友朋友,她弟弟在我船上打工。你看,这就做实了我刚才的疑问,都是亲戚,要么熟人。色情原本就在五常之外,无所谓乱不乱伦。孤岛人口再少,只要能支撑家庭和私有制的存在,就必有卖淫的空间,根本无须操心人家怎么做生意。


车子驶过一家小店。随和说渴了,想去买瓶水。我当然跟着去,不好意思让他破费。我们步入店内,只见一位漂亮的西裔少妇守在柜台旁。她看到随和并未招呼,反而扭头故意不睬他。随和笑着叫她玛丽亚,用西语对她说好话。我把几瓶矿泉水放在柜台上,玛丽亚突然用生硬的英语对我说,随和是坏人,不要理他。她说话时手臂挥舞着,连充盈的乳房都随之颤抖,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令人不解的是,我给玛丽亚十美元,她本应找零,可她连找钱的意思也没有。出门后随和解释说,岛上的小店都不找零,是风俗,标价一般都是整数,自己算好留点剩余就行。我开他玩笑,你根本不是口渴,就为看玛丽亚对不对?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省得跟你吃瓜落。随和笑出声,歉疚着也坦然着说,她这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语气明显带着情感的惯性。从雇员的姐姐,到小店的“豆腐心西施”,岛上的两性关系远没有纽约那么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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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开始变得温柔深厚,棕榈树和仙人掌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大特克岛上生长着一种特殊的仙人掌,可高达两层楼,形状颇似土耳其人的帽子,大特克岛的名字恰恰来源于此,特克就是土耳其帽子的称呼。哥伦布登岛的年代,正是拜占庭帝国走向崩溃,奥斯曼帝国开始勃兴的转折点,他以“特克”命名该岛,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土耳其文明在当时的影响,也让大特克岛无意间折射出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篇章。


光线柔和人就容易疲倦,任何柔和都会消磨人的精气神儿。看我开始犯困打盹随和叫起来,嘿,还没完呢,你要挺住,还有个地方必须去,哥伦布灯塔,那是全岛制高点,马上到。伴随他的喊声,我觉出视野放宽物体变小,转眼间,一座黄褐色灯塔呈现在我们面前。灯塔并不很高,坐落在山坡顶部,上面的航标灯闪动着,静静俯视着海面。从造型上看,它颇似美国东部最著名的芒涛克灯塔的殖民式品味,殖民式是典型的英国风格,流行于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击沉后的后殖民时代,要晚于哥伦布上百年,这真是哥伦布的手笔?我疑惑着向随和询问,果然,他坦诚说,最早的灯塔为哥伦布所建,因年久失修,在一次飓风中坍塌了。眼前这座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军驻扎大特克岛时重建的,纯美国风格,且仍在使用中,连你乘坐的狂欢号游轮也用它导航呢!我望着闪动的航标灯,深感海洋的博大与人类的渺小,航标灯是我们对大海的敬畏,就像青海塔尔寺里供奉佛龛的长明灯一样,你不觉得灯塔像支蜡烛吗,点燃这支虔诚的烛光,大海才不会把我们的航船误以为饭后甜点而稀里糊涂吞噬掉。

当我蓦然转身,大特克岛的全貌涌入眼底,在斜阳沐浴中,恍若赤裸的躯体,温顺横陈在我的脚下。这是个美丽的梨形岛屿,郁郁葱葱的碧绿满载生长的冲动,一草一木都丰满欲滴,稍稍一碰都会涌出泉水。五颜六色的屋舍点缀丛中,像女人身上的花格裙子,风一吹便会飘舞起来。海水多情,沙岸缠绵,它们绝对属于酒的范畴,一眼望去还没怎么着就浅醉微醺了,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什么自醉呀,世上分明有比酒更能醉人的存在,不看到不感受到,你就永远说不清那是什么。此时快要黄昏,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恍然大悟,要想了解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和品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黄昏中俯瞰它,俯瞰是一种概括,能产生总结性的情怀,黄昏中的城市最放松最性情,此时观察城市的生存状态,匆忙的,喧闹的,仅凭直觉就能感到它的心跳和呼吸。


眼前的大特克岛是安静的。这里没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和钟声,也没有我们习以为常的夕阳箫鼓,富丽恢弘,沃野千里,或大漠孤烟,一切关于历史文明的厚重油彩与此不大相关,甚至连男人的放浪与女人的轻佻,喷薄欲动的热望和对酒当歌的颓废,都不够典型。安静,一种在自然流淌间游走的气场,漫无边际扑上我的脸庞,让我欲说还休,很难用简单的世俗标准加以归纳。这里的人或许是疲惫的,可能没有装点着那些现代社会的修饰物,像福利,社安等等保障,就是一种简单的安静,既没有田园诗般的祥和,也没有烂熟的商业骚动,在云海之间,天涯海角,独善其身过着自己半醒半睡的平淡日子。丰满的驴臀,带一座农场的餐馆,沉重的手工装卸,来自前东德的散装游客,粉红海岸,象牙沙滩,奶孩子的货儿,还有美丽女人玛丽亚和激情四射的西班牙语,所有这些搅成一杯斑斓的鸡尾酒,将我初登该岛的“恰恰”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莫名其妙觉出某种份量。


我向随和走去,陪他一起在近黄昏的暖色中沉默。他用手指向东南一处海岬喃喃地说,狂欢号游轮公司已经买下了那里,要在那儿修建码头,渡假中心,还有赌场。是吗?下次你来我就不开车了。为什么?听说赌场发牌的工作不错,我想学发牌,除了工资还有医疗保险。是是,医疗保险。我想象不出那个身着马甲,打扮得像小开一样的发牌员形象,怎能套下随和的身影,曾为爱情逃离华尔街的诱惑,终于在加勒比海的一片天涯,再次被最极端的商业文明捕获,苍天那,生活莫非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轮回游戏,强大的商业文明正把一切变成逃犯,连远在天涯海角的大特克岛也照抓不误。我想起日本电影《追捕》中的逃犯杜丘冬仁,当他步出法庭,女友上前询问,完了吗?他说,哪儿有完那。


7


黄昏,终于黄昏了。目光极处,海上的狂欢号游轮在深情的落日中,像花枝招展的桑巴女郎,正发嗲似地鸣响汽笛,给镶嵌在白沙蓝水间的码头带来丰盛的浪漫情调。港口永远多情,因为它躲不开稍纵即逝的邂逅与离别,当我向大特克岛告别时,心底也盘桓着几许丝丝缕缕的缠绵。虽说加勒比海像个村庄,每座岛屿是一户人家,但每户人家终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人文取舍,这才交织出加勒比海文化的光怪陆离与风情万种。再见,大特克岛,回到船上的头件事就是写一篇日记,把在这里经历和感受的赶紧记下来,我不想忘记大特克岛此刻的朴实面容,下次相逢,未必相识了。


在我即将登上冲锋舟的当口,再次回首眺望,怎么,那不是随和吗,他在拼命向我挥手叫喊着。我以为有东西落在车上,忙回答,什么呀随和,你大声点儿。风乍起,轻轻吹拂,把随和的声音一下变清晰了,喂,忘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你知道世上什么地方离天最近吗?不知道。海上,海和天是一家,太阳就是它们的孩子。哦。你看那是什么?随和用手指向被夕阳染红的海面。晚霞。没错,老天爷生炉子就是晚霞,老天爷吃桔子就是夕阳,记住了哇。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如果以后我忘了,你记着提醒我。随和最后对我喊道。


2022年8月5日修改于纽约随波斋

原载《花城》2011年第6期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长期从事跨文化文学创作。代表作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第14届百花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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