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在我们的出租屋里,琪麟组装了一个台式电脑。出租屋不能上网,这个台式机主要被我用来处理文字工作,以及,玩游戏。
玩游戏曾经是最主要的事情。那时候虽然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起码青春逼人,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
我不玩纸牌也不玩雷电,只玩俄罗斯方块。每一个清冷的夜晚,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我就坐在电脑旁,手指翻飞。7点到10点,是我的俄罗斯方块时间。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由小方块组成的不同形状的板块陆续从屏幕上方落下来,你要通过调整板块的位置和方向,使它们在屏幕底部拼出完整的一条或几条。
这些完整的横条随即消失,给新落下来的板块腾出空间,与此同时,得到分数奖励,并过关。如果速度不够快,或者犯错,没有被消除掉的方块不断堆积,一旦堆到屏幕顶端,game over。一切归零,只能重新来过。
那些方块完全是随机的,I型最好,最差也来个正方形或者L型吧,但偏偏经常掉落比较难搞的Z型,就可能会造成一个空洞,空洞多了,带来最后的溃败。
墨菲定律是真的,害怕什么就会发生什么,有很多时候,虽然只差一格,但我还是不小心插歪了,棍子突兀地杵在地基上,让已经够高的方块变得更高,像一个干瘦的老人呆滞地望着下方的空隙。我只能砸下暂停键,浑身乏力,瘫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我懊恼万分的时刻。但心里也知道,如果这游戏的方块都是I型或正方形排列的,每一行都能顺遂消除,它还会这么有趣吗?我还会花这么久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开始吗?
俄罗斯方块与人生,差可比拟。
生命,并不是平平安安,稳稳当当,走向坟墓的一次旅行。而是在跌跌撞撞、踉跄蹒跚、筋疲力尽之后的大声感叹:“这太有意思了!”
拼尽一切在电脑生成的方块堆里活下去,这太有意思了!
规则是如此简单,但要一直保持速度和精确度,又是多么困难!绝不能出错,且速度拉满,消40行一共要放置超过100个方块。
玩了两个月后,我依然是在二十几关就败下阵来。琪麟有时也来玩上一会儿,我们会比赛谁过的关最多,一开始是打个平手,后来就是我轻易取胜。
偶尔我也能突破到30关,那几乎是极限了,因为板块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将方块移到边缘。你的手指跟不上大脑,大脑也跟不上眼睛。你会觉得这区区肉身实在是无用至极。
常常在接近29关时失败,我把键盘一把推到一边,喟然长叹。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在过了30关后才失败,我欢呼雀跃,让琪麟过来欣赏我的战绩。
快3个月后,那个神奇的夜晚降临了。
和往常一样,我在晚饭后坐到电脑旁,心平气和开始新的一局,对于超过自己以往的记录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习惯性地玩上一把。
但这一晚,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最开始几关犯过一些小错误,我很快就等来I型方块,纠正了错误。之后就一直不出错。
指尖上仿佛有一个俄罗斯方块的神明,让我达到了空明之境:倏忽之间,眼睛看到,脑子同时就能想到,手指同时就能做到。眼睛、大脑、手指,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在看不见的指挥家的指挥棒下,用那些不同形状的方块,奏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汇成辉煌壮丽的交响洪流。
移动方块。每秒十下。从不犯错。
我不再像以往那样留心过了几关,也不看右下角的时间,只是顺应自己的感觉让手指尽情飞舞。屏幕上方,方块掉落,屏幕下方,一行行方块不断消失,从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开始,这一切没有尽头。
我虽然知道在这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虽然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可是,我能够在这一刻,能够在这个夜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
在很多年后,我听到了心流这种说法。
心流在心理学中是指一种人们在专注进行某行为时所表现的心理状态。通常在此状态时,不愿被打扰,也称抗拒中断。这是一种将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的感觉。心流产生的同时会有高度的兴奋及充实感。
那一夜,在与俄罗斯方块共舞时,我达到了这种状态。
直到睡眼惺忪的琪麟过来提醒我:你怎么还在玩啊?已经11点了,明天你不上班吗?
神明没有因为他出声就离开我的手指,我说:过来看!他惊讶地大叫:38关了!你今天晚上没有失败过吗?
我微笑,不语,继续按动键盘。他知趣地又去睡了。
我决定11:30去睡。我感觉如果我不主动停下来,这场游戏将永不终结,这场音乐会将终夜不息,我就是童话里那个穿上红舞鞋的孩子,将跳舞不停,这与我不熬夜的想法相违背。我喜欢这超然物外的状态,但我也不想让生命因此而成为绝响。
11:30,我的手轻轻离开键盘,平静地看着各种形状的方块雨一样落下。Game over,但这一次是我的选择,是我要它结束。
我起身站立,双手握拳,顾盼自雄,心中充满无可匹敌的豪情。
在那个夜晚,在那个租来的狭小脆弱的栖身之所……青春啊,财富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但我曾在天地间自在翱翔。
那夜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俄罗斯方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