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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速递|庞贝:乌江引(选读5)

乌江引

庞贝

(接上文)

大 城

1月9日,我们冒雨随军委纵队进城。红色战士满身都是泥污,人人都先在城边小河洗了脸。我们是从新城南门入城,过丰乐桥时看见欢迎群众,首长们便在桥头下马,这时人群点起了鞭炮。遵义城并不是很大,却是我们西征以来攻占的第一座大城。这是贵州第二大城,这也是王家烈起家的地盘。第一大城是贵阳,薛岳率“中央军”已于7日占领。蒋介石在致薛岳密电中,曾有痛斥贵州军阀“鱼肉人民”的字眼。黔地有这么多活不成人样的“干人”,军阀劣绅们却花天酒地住西洋楼,却是如此之豪阔!听说贵州经济为几个军阀所垄断,盐、糖、布、粮等主要东西都控制在他们手里。这就是他们的“德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番对比更激起红军战士的旧恨新仇,也激发起更高的阶级觉悟。

敌人在哪里?这永远是我们二局的任务,每时每刻的任务,中央首长最关心这个。

孙子曰: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

我们知道敌人在哪里。王家烈哀求蒋介石派兵围堵,而蒋目前是捉襟见肘。我们从各路敌军频繁往来的密电中分析,遵义周边敌人兵力非常空虚!

入城当日,我们即破获一道蒋令。“追剿军”总司令何键转发,蒋要求“追剿军”消灭湘西的贺龙、任弼时红军,也要消灭中央红军。何键也要求薛岳兵团“节节尾追压迫追剿”,对于进击我中央红军,蒋介石的命令只是一种姿态,何键的部署不过是应命交代而已。何键湘军二十个团去常德地区与红二、六军团作战,刘湘川军摆在长江南部一线,因不明我军虚实,不敢轻易南进。“追剿军”前敌总指挥薛岳意在控制贵阳地区,意在趁此控制整个贵州省,其兵团长途尾追红军,至此已是十分狼狈。各部皆位于乌江南岸,毫无对我追击迹象。而在乌江以北,侯之担先失江防又失遵义——黔军果然是不经打。然这位黔军师长却又给一连串上峰发电求援,先说自己孤军顽强抵抗,寡不敌众,再表杀敌决心,“山河可残,壮志不磨”,最后伏乞“中央早颁围剿明令”。这位老兄也煞是可笑了!他恳请如此一大串上峰“钧鉴”:南京中央党部、国民政府主席林,行政院长汪,军事委员长蒋,各部长,北平何部长,汉口张副司令,何主任,宝庆何主席,南宁李总司令,柳州白副司令,广州陈总司令,巴县刘督办,云南龙主席,贵阳王主席,犹总指挥。

敌情如此,红军终于有暇休整“扩红”了。各军团均已到达指定位置警戒:红一军团在城北,红三军团在城南,红五军团和红九军团构成东南防线。以遵义为核心,南北长约四百里,东西宽约两百里,这片区域已为我军所控制。此地乃川黔交通枢纽,黔北经济政治中心,我军据此四面发展,真适宜也。这会成为一个新的根据地吗?

是有些回到老苏区的感觉了。人们手上擎着彩色小旗,前呼后拥来看我们,有人非要看“水马”不可。是敌人为掩饰自己的溃败,声称红军有“过江水马”,简直就是天兵天将!红军没收王家烈价值数十万的盐行,还截获没收其价值数万的白金龙香烟。他向上海南洋公司订购这批香烟,原是准备给薛岳“中央军”的年礼。红军将咸盐及香烟部分发给贫民,其余以低于平昔价格出售,以此两项收入之现洋兑换苏区钞票,因我们购物既用现洋,也用苏区印有列宁头像的纸钞。苏维埃银行有能力按日兑现,歇张店铺遂纷纷开门营业。在此“红军之友”社尤值得一写,该社青年男女在街头热情发传单。那些青春少女穿着漂亮旗袍,配以白袜青布鞋,也成一道新风景。男青年们宣讲说跟着红军有饭吃、有衣穿、有出路;女青年们则跟女同胞大声说,革命是为求解放!她们说到了世界大同那一天,我们的孩子读书都不要钱!听说她们都赞叹男红军跳的外国舞,我们便想到那定是红色干部团的萧劲光队长。他早年留学苏联,最擅长跳那个高加索舞。而在中央苏区时,李伯钊也曾给我们跳过苏联踢踏舞。在那棵高大茂密的樟树下,这位高尔基戏剧学校校长也教战士们学唱歌。而今满城都是欢庆的民众,满街都是新刷的标语:“红军为土地革命而战!”“红军不拿群众一点东西!”“打富救贫,穷人翻身!”“打倒蒋介石,工农坐江山!”……

打土豪,分浮财,这也是需要一番启蒙,好在学会也不难。据说有群众起初不会打,他们去南门杨家打土豪,却不知么个打法,只知号召有个“打”字,就抬起条凳朝杨家的花窗打!有红军战士就对他们说,打东西不等于是打土豪,捉猪、出谷才是打。他们立时就晓得该做哪样了,就杀了土豪的猪来过年。年关到,节日的气息是日渐浓厚了,孩童们也开始玩炮仗了。红军战士教孩娃们唱歌,红军剧社演新剧,《打倒军阀王家烈》。演剧也是为宣传,戏演完了才能分粮。听说红九军团召开了纪念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大会,也在湄潭县开设了苏维埃银行。在这节日的气氛里,红军首长们的女眷也可与丈夫相见了,邓颖超、贺子珍这班首长的夫人,平时她们是编在总卫生部干部休养连,随同董必武、徐特立那些老人行军。远在井冈山时期即有规定,夫妇双方只能在星期六晚上见面。唯有总司令夫人康克清是例外,她不编在干休连行军,她是中央纵队司令部的政治指导员,也是冲锋在前的女战士。干休连也有十几名女干部,她们做宣传鼓动工作,更重要的工作是帮着抬担架、挑药箱和护理伤员(干休连“休养员”仅限于团级以上干部及机要人员),她们叫作“政治战士”。肖月华同志与首长夫人们都编在干休连,而因她是李德夫人的特殊身份,有时便难免成为别人的趣谈,我们也借机开心一乐。这次听说他们又吵架了。然而李德不会讲中国话,肖月华不会说洋文,他们之间如何吵得起来?伍修权不可能随时给他们当翻译。博古也曾安慰肖月华,因为李德的德国恋人已为革命牺牲,他在自己的祖国已无亲人,他是在为世界革命吃苦。着实说,夫妻吵闹的情景我们也是久违了,这似乎也能带来正常生活的味道。首长们夫妇相会,便为大家增添了一些趣闻。有人就想象说,他们夫妇团聚的首要事,当是脱下丈夫内衣捉虱子了。大家喜见这些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总之是有些安家乐业的气氛了,加之时近年关,鞭炮声更是声声入耳。鞭炮声与枪声有时听来很像,也都带着弥散的硝烟。硝烟的味道是真,可鞭炮声不是枪声。建立根据地的工作真正开始了,红军深入周围村镇,动员发动贫苦群众,建立党组织和革命政权。万人大会,会场就在老城中学校的大操场,也是满眼红旗和标语。博古主持大会,毛、朱先后讲话,群众今日亲睹朱毛庐山真面目,原来朱毛不是一个人!他们当然不是传说中的红眉绿眼、青面獠牙、凶暴残忍的样子,那都是国民党和反动民团的造谣。眼前朱德相貌敦厚朴实,说话也蛮和气,毛泽东也更像是个文人。在他们热情讲话之后,红军代表和群众代表发言,博古接着宣布:遵义工农兵临时政府正式成立!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当年,回到了瑞金建立苏维埃国家的场景,这令人不禁怀想瑞金苏维埃共和国的好时光。有人说苏维埃共和国就要定都遵义了。遵义城比瑞金城还要大……

真是令人惬意的好时光。大会结束,红军与当地中学举行篮球友谊赛。银笛一声,比赛正式开始。朱总司令也成了球员,也开心地抢球、带球跑。许是好久没摸球了,那位留过洋的红军球员过于激动,时而便蹦出几声英文,当地学生便窃窃私语:“是大学生呀!”他们也是大开眼界了!

军委首长住在坡顶的柏公馆,国民党第二十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私邸,这该是遵义城最气派的小楼了。两层砖木结构,中西合璧,青砖廊柱,雕花门窗,有宽敞的回廊和阳台,院子里还有一棵槐树。我们住在近旁另一幢小洋楼,这只土豪也是相当大,东西早已搬完,但也还是有些遗留。酒柜里有半瓶白兰地,书房里有散落的罐头、香烟和画报。取暖烧着白炭,手夹香烟坐在摇椅里,翻看来自上海的《良友》,很有几分布尔乔亚滋味了。

只差没有明亮的电灯。这土豪家里也残留了大烟枪,鸦片的烟味尚未散尽,但这东西是我们决不能碰的。我们更乐于逛街。老城和新城都是店铺毗连,商行、当铺、绸庄、洋货铺、书店、酒楼,一切一切,都呈现着城市的景象。我们近来一直在深山僻野中行军,看久了荒村和茅屋,而今进了大城,感觉街面上真是应有尽有,而我们首要的一件是吃鸡子。曾局长豪爽请客,他请我们在遵义最好的川黔饭店吃,而我们吃到了比鸡子更好的美味:辣子鸡丁!

我们二局是受军委首长特别关心的,这一次给了我们不少皮货,还有好几双马蹄形胶鞋,自然这都是打土豪得来。钱副局长说,我们每人都要做一件皮衣!

吃了一盆辣子鸡丁,侦收科的李建华,我们二局唯一的女同志,她就带我们去找裁缝店。午后时分这样逛着街,这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也是很有些暖意了。这个时候不敢多想,阳光中似有飘动的血色,想到飞机和炮弹炸起的湘江血水,想起那些背井离乡永远牺牲了的小战士,那些曾和我们一起学习和战斗、一起憧憬着革命胜利的亲密战友,还有那些受惊的被炸死的可爱的战马,想到这些,立时就忍不住要流泪……

进驻这座大城,也有更多报纸可看了。新闻纸上有蒋介石的悬赏令,也有中央苏区同志们遇害的消息。《大公报》详述红五军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惨烈牺牲之情状。三十四师打没了,陈树湘率部掩护红军主力抢渡湘江,他们自己却未能过江。陈师长负伤被俘,他拒医绝食,拒不说出有关红军行动的秘密,他在保安团押送途中扯断肠子。我们二十九岁的陈师长,苏维埃革命的优秀干部,敌人将其首级悬于长沙城楼上,而不远处就是他的家……

一切都增加着不断的回忆,如麻的思念。苏区的亲人,他们拿着新做的布筋草鞋,站在河边眼巴巴地送别,他们何曾想到我们要走几多远!那些声音,那些亲切的叮咛仿佛仍响在耳畔:“回来的时候,有适用的好东西带点!”“买一股电筒,还帮厓老妹量几尺布!”“哥哥多捉几个师长回来啊!”……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为胜利而决死的牺牲者,更多无姓无名的烈士,他们的身影已是淡去了,来日恐是连个影子也无处可寻了……

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大家都想拍一张合影,岂料店门上挂了歇业的牌子:溃兵抢劫,暂停营业。门板也被砸坏了,这显然是王家烈溃兵干的。曾局长说英雄的四团团长耿飚有台照相机,是打漳州时缴获的。有照相机可是缺胶卷,有时他为寻开心让人摆好姿势,然后就说哎哟忘了没胶卷了!

耿团长的人马先锋开路,他们率先抵达乌江南岸,只不知那时他照相机里是否有胶卷?很多人死在那冰冷的河水里……

照相馆边有家旧书店,这个店门却是敞开着。我们正想进去买些铅笔和拍纸簿,曹科长就兴冲冲朝里头一人打招呼,原来是军委直属队政治部的黄镇。遵义真是个大城,这位店老板也是手提文明棍,看似是个新派人物。黄镇招呼我们进去,便又接着对那店老板讲,你们大可不必歇业躲避,我们红军公买公卖。你们做生意的也是苦,我们是要保护的。对那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我们则是不客气的。黄镇是新华艺术大学毕业,宁都起义参加红军。中央苏区的时候,他也曾登台演戏。他是军中蛮有名气的画家了,苏维埃二大召开时,他的巨幅油漆画《粉碎敌人的“围剿”》很轰动。今天他是上街来买纸笔。我们照不成相,难得在这悠闲时逮着画家,便嚷着要他给我们画一张像。他便给我们看一张《夜行军中的老英雄》,画中人一看就是林祖涵同志,苏维埃共和国财政部长。右手执一根手杖,左手提一个马灯,昂首阔步走在暗夜中。那副深度眼镜也是很传神,似乎比手中的马灯更闪亮。

从苏区出发直到过湘江,那些日子我们差不多都是夜行军,想不到画家就这样画了出来。点着火把的巨长的队伍,在夜幕下的山间蜿蜒行进,那也是蛮壮丽的景象。我们也曾看见林老在路口举着马灯给人照明,黄镇画家显然也是看见了。在这西征途中,林老也是总没收征发委员会主任、总供给部部长。画家说这是一张“速写”。他说很多事若是不及时记下来,将来就会感到很惋惜。因为我们的政治委员说,我们的革命是有未来的事业,而我们未必能活着见到那一天,未来新世界不会忘记我们,但我们最好也得留下点纪念……

不愧是政治部宣传科长,看来他也是能当政治委员的,可他这幅速写实在是好看!他是刚刚画完,因此还带在身上。曹科长问为何叫“速写”,难道还有“慢写”不成?黄镇画家便笑道,“慢写”也是有,那叫工笔画,像是绣花。这行军途中,莫非你有工夫绣花吗?大家就齐声笑起来。黄镇画家又说,“速写”是粗线条,但最重要的是传神;速写可以有多种,画笔可速写,文字也可速写,记事记人都可以是速写。

我们也曾跟着曾局长去看过那幅油漆画,他先是点头赞赏画得好,又转头严肃对我们说,画画也不漏掉这个引号,好!他是说画题中“围剿”二字的引号。此刻我们这样说着话的时分,曾局长却在翻看架上的一本旧书。他是相当好学之人,行军每到一地,但凡有书店,他就会进去逛一遭。所购之书,他也借给我们读;虽说是借,他并不要还,我们也很少还过;有时也难免遗失,故一种书有购至四五次者,他说也是一乐。此刻他要买下这册书,我们也不以为意。他向店家询价,店家说看着给,曾局长出三块银洋,店家说是太多了。我们也暗自吃惊,曾局长却说不少就好,如此便顺利成交。“文明之师!”店老板不由赞叹。《庸庵文续编》,清末薛福成著。店老板便拿出哈德门香烟,先敬曾局长,又给我们每人发一支。抽烟的点着,不会抽的将烟卷夹在耳朵上。曾局长方才是忙着翻书,其实也未漏过我们的谈论,此刻他美美地吸一口香烟,便语气严肃地对曹科长说:“记事记人都可以是速写,咱们与国民党斗法,也是跟文字打交道。你们年轻人,都没念过几年书,虽也识得几个字,但是远不够。都是个人,是人就得多求点知识,有个好文笔就更好。你们写得起文章吗?”

这个问题好突然。好似忽然收到一份新密报,你无法立马说什么。曾局长却晃着手里这册旧书,固执地盯着我们,好像是说这个话题不能滑过,就如一份密报,必须准确破译。我们七嘴八舌绕着说,曾局长只是微微摇头,神情依然很严肃。

出了店门,曾局长才跟我们说,毛泽东同志正在看这本书,一入黔地,他就让先头部队着意找这本书。我们便顿感好奇。曾局长又说,近来蒋介石密电中有句话,很怀疑也是从这书上学来。此即是说,蒋介石也在看这本书!见我们若有所悟的样子,曾局长就说,此书写的是石达开当年过黔地,最终兵败大渡河的史事。

他却不忘刚才的话题:“文章千古事,不说这远的,就说为了咱们的工作,为了做这篇革命大文章,你们也该多读书,得空多练练笔头,不妨就学黄镇大画家,就从速写练起!我建议。”

原书责任编辑 付如初

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2022 年 2 月出版

原刊责任编辑 李兰玉

《人民文学》2022 年第 3 期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陈铭

庞贝

山东青岛人,早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参谋。现为文学创作一级作家,戏剧及电影编剧。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近年主要作品:长篇小说《无尽藏》《独角兽》《乌江引》;戏剧剧本《庄先生》《广陵绝》;电影剧本《上海王》。小说作品曾决选入围茅盾文学奖并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亚洲周刊》年度全球十大中文小说、“中国图书海外影响力”年度TOP10、“华文好书”年度奖等荣誉;戏剧作品曾获华文戏剧节最佳编剧奖,并在法国阿维尼翁和韩国清州等国际戏剧节演出;电影作品曾获中国台湾金马影展最佳创投剧本奖。

编辑制作:陈铭

二审:李成强

三审: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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