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人文地理作家三亚行”作品集（19）
11月中旬，在参加“海南人文地理作家走三亚”活动中，我有意绕开了参观田独铁矿遗址的内容。这绝不是对主办方的安排有什么异议，而是缘于我对这片土地，有着太深太复杂的感情。
田独铁矿遗址，位于三亚市南端榆林港东北12公里处。那里当年地理位置偏僻，自然生态优美。如果没有日军发起的侵略战争，当地的人民也许一直生活在平淡、悠然与幸福之中，他们面对的，起码不会是无尽的压榨、奴役、屈辱，不会是令人窒息的血泪、伤病和死亡。但时光不可倒流，历史不能假设，惟一庆幸的，就是历史铭刻下了海南人民遭遇外辱的那段血泪历程。
抗战全面爆发后，海南岛因其战略地位重要、自然资源丰厚，让日本这个弹丸小国垂涎三尺，急于占有。他们认为，攻占海南岛，不尽可以切断中国的海上运输线入手，达到扼杀中国抗战之目的，而且还能通过掠夺岛上的矿产等资源，实现其“以战养战”的企图，为进一步“南进”提供有效支撑。内藏狼心，良善皆无。于是，经过御前会议研究，日军制定了对海南岛的详细作战方案，将陆海协同对海口方向的进攻作战称之为“甲作战”计划，将海军单独对三亚、榆林的进攻作战称之为“乙作战”计划。
1939年2月10日，日军第21军司令官安腾利吉，集中指挥台湾混成旅团和海南岛派遣部队共万余人，在海军和航空兵的配合下，从琼山县（今属海口市）天尾港登陆进犯。面对敌我力量的较大悬殊，国民党海南守备司令兼第5旅旅长王毅率领总兵力不超过4000人的2个守备团和2个保安团，在稍作抵抗后，即溃退到岛内腹地的深山中，海口、府城随之沦陷。2月13日1时，日海军第5舰队的攻击部队，从琼州海峡北部的深尾湾启航，按照“乙作战”计划，于14日拂晓在三亚港附近登陆，当日顺利攻占三亚、榆林和崖县。
一时间，海南岛被笼罩在炮火硝烟和血雨腥风中。为加强对占领区的守备，日军将驻三亚海军部队吴港镇首府第6特别陆战队改为第6防备队，除强化对三亚的控制外，又煞费苦心地投入到对当地资源的快速掠夺和“经营”上。从1939年2月开始，日军即组织多方力量对海南岛的资源进行勘查。5月，其石原产业海运株式会社在榆林地区勘察发现，田独镇东南的黄泥岭西北山麓有含铁丰富的矿石，总储量500万吨左右，工业品位高达63%，属优质铁矿。8月，日本就着手组织人员开采。1940年6月11日，田独铁矿正式投入生产。这是日军掠夺海南铁矿资源的第一个矿区。为便于大型船只停靠运输，他们又在榆林港建成了万吨级的矿石运输船舶码头。从此，一条由军舰、大炮保护，以欲望和贪婪支撑起的矿石开采运输链条，开始将海南的优质矿产，源源不断地运回到日本本土。
掠夺，当然需要大量的劳力。当年，日军除利用引诱、欺骗、招募等方式，从上海、广州、香港等地诱骗大批劳工到田独采矿外，更多的还是通过海南当地各级伪政权，胁迫、强抽大量平民前来。这些充当苦役的劳工，一旦进入这座魔窟，就很难如愿活着出去。他们每人每天需要下矿井14小时，每人必须分拣出8吨矿石，否则就会遭到监工的惩治、毒打。高强度的劳动，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让许多劳工或劳累伤病而亡，或被虐待、枪杀甚至活埋致死。据《三亚市志》记载，日本对田独铁矿的开采持续到1945年1月底，共开采铁矿石269万吨，输送回国268万吨。在不到七年的时间里，田独铁矿储量被抢掠过半。而《中共海南历史简明词典》记录，在不足7年的时间里，田独铁矿被枪毙、活埋、烧死、打死、饿死、病死的劳工共计12000人，其中崖县的本地劳工10120人。不言而明，田独的“万人坑”，成为这些矿工最后的归宿，成千上万同胞的冤屈灵魂，从此被永久埋葬，难见天日。
2020年春，在参与撰写海南军事馆大纲时，我第一次来到了田独铁矿遗址。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是海南少有的阴云密布，凉风阵阵。站立在“日寇时期受迫害死亡工友纪念碑”和“田独万人坑死难矿工纪念碑”前，我心中顿时涌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愤恨。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那一刻，我甚至产生出愧疚和不安来。我无从知道，当日军撤离后，我的那些前辈——当年的琼崖抗日游击队的指战员，望着满目疮痍的铁矿，是何等心境，他们会不会也为自己没能坚守好脚下这片土地，没能保护好这里的父老乡亲而伤心落泪呢？
其实，我明白，面对这场民族危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琼崖抗日武装也曾挺身而出，高举起琼崖抗战的大旗，但面对前有日军的疯狂“围剿”镇压，后有国民党当局旨在吞并琼崖抗日武装力量的的险恶作为，一人难敌四手的琼崖抗战将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胞被屠杀，矿产被掠夺。试想，面对当时如此复杂的抗战形势，面对如此不堪的国恨家仇，他们肯定有种无能为力的悲伤和哀嚎，你说，对于军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耻辱的事情吗？
此后，我又因为工作需要，两次到过那里。在查阅相关资料和现场走访时，我每一次都被日军当年犯下的罪行所震惊；在受访者屡屡泛红的眼眶和泣不成声的倾诉中，我体会到侵略者在这片土地所犯下的罪孽，给当地人民造成了多么深的伤痛；从祭奠者的蜡烛和鲜花中，我感受到了他们绵延至今的追思和铭记。1958年，三亚田独村村民欲在田独镇（现改为吉阳镇)黄泥岭附近挖掘一个用于农业灌溉的小水库时，刚一下锹，竟铲出一堆白骨。不久后，大山内响起了阵阵痛哭声，不少村民从地面下那些累累白骨和熟悉的衣物中，当场辨认出当年被日军抓去做劳工后失踪的亲人……
田独啊田独，今日田犹在，痛苦独徘徊。虽然当年矿工不断地哭喊声早已消失，但田独铁矿却被当地人改称为“红山矿”，这个名称至今还为人们所牢记。因为，这里的山川大地，早被死亡矿工的鲜血染成了红色。但我却固执地认为，上万名劳工鲜血一旦流入大地，凝固成的必然是苦痛之色，遗留下的必然是略带苦涩的褐色印记。这褐色，较之红色，有着另外一种更为沉重的力量。
无独有偶，在此前随队前往天涯海角景区游览时，我在队友们合影留念的身后，竟然发现了残存的桶井火车站。那是1940年，日军侵占储量更大的昌江石碌铁矿时，驱使5万多华工，于1942年底建成的海南岛第一条铁路。这条铁路的开通，可以将石碌矿开采出的矿石，运往八所港，再通过海运运至日本本土。因此这条铁路被称为“石八线”。而桶井站，正是其中的一站。
在这座小站旁，我沉思良久。不远处，不少游人也被这一段铁路和火车模型所吸引，但令人失落和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去留意这座小小站台，更不会注意到站牌上的文字记载，在我看来，他们至少失去一次感受三亚褐色文化的良好机会！
如今的三亚，建设发展日新月异，人文环境异彩纷呈。以蓝天、大海为代表的蓝色文化，以葳蕤植被、株株凤凰花折射出的绿色文化，以崖州古建筑和落笔洞遗址等凝聚的古色文化，以崖县农民协会旧址和众多革命烈士陵园、纪念园形成的红色文化，赋予了三亚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底色。但我们不能忘记，以田独铁矿、三亚湾海上机场栈桥柱遗迹等所汇聚的还有一种文化，就是我上述的褐色文化。虽然，这种文化看上去，好像与三亚这座绚丽多彩的旅游城市多少有些不搭调，但我认为，它也理应为开放包容的三亚文化所接纳，因为快乐固然愉悦身心，但伤痛却可以令人警醒！
因为，三亚，绝不仅仅是旅游圣地，同时还是军事重镇。这次，我之所以不愿再去田独铁矿遗址，并不是缘于我内心的脆弱，而是出于我对这片土地的沉痛感受。穿着军装时，面对因战争而失去生命的人们，我总会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和紧迫感。当脱下军装后，面对此情此景，我能体会的，只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与无力感。
但我相信，和平不可恃，忘战必致危。田独铁矿的血泪史，不会被时光所冲淡和磨平。为了悲剧不再重演，我将始终牢记一名退役军人的使命：若有战，召必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