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泥潭的大帝｜青年维也纳

陷入泥潭的大帝

作者：[巴西]劳伦蒂诺·戈麦斯

“这句话被历史上无数失败的领袖和执政者滥用：‘我在西班牙努力做的事是为了西班牙好，可人民却不理解，所以我失败了。’”

本文摘自《1808：航向巴西》。

在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中，画家弗朗西斯科•德戈雅（Francisco de Goya）的画作《蒙克洛亚枪决》是观赏人数最多的作品之一。它描绘了1808年5月3日夜晚发生在西班牙首都郊外虔诚王子山上的恐怖景象。在画作右侧漆黑压抑的背景中，一排士兵将步枪对准了左侧跪着的人群，一名身穿白色衬衫、米色长裤的男人面向枪决者举起双臂，中央地面上的灯笼将幻影似的光亮照在他身上。他在求饶吗？在试图解释什么吗？在表示最后的抗议吗？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戈雅用颜料凝结的那一刻是纯粹的恐惧与绝望。三四具血淋淋的尸体堆在白衣男人脚边，他身旁的其他人正等着致命的一枪。一些人捂住了眼睛，另一些人则垂头认命。

葡萄牙王室来到巴西这一年，一连串事件震动了伊比利亚半岛，戈雅的画作便是它们的悲剧见证。在此次集体处决前夕，西班牙人发起了抵抗法军入侵、反对罢黜国王卡洛斯四世的暴动，并受到残暴无情的镇压。2日下午至3日晚间，数百名起义者在马德里郊外遭到枪决。拿破仑战争中最血腥的冲突之一就此爆发，给交战双方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戈雅笔下的被处决的西班牙起义者

1807—1814年间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之于法国，正如同近200年后的越南之于美国一样。几年后，已经流放至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在回忆录中写道：“正是它（西班牙战争）击垮了我。我的一切灾祸都源于那个命中注定的结点。”他又补充了一项理由——这句话被历史上无数失败的领袖和执政者滥用：“我在西班牙努力做的事是为了西班牙好，可人民却不理解，所以我失败了。”

所谓半岛战争，是指1807—1813年在西班牙、葡萄牙两国领土上爆发的战争，包含一系列非传统对抗、游击和伏击战，而训练有素的法国军队并不习惯这种作战环境。在此之前，战场霸主拿破仑将部队的紧密集中作为军事战略基石，意在迅速占据上风，尽快迫使敌方接受投降条款。在这些由将军指挥、部署精密的开阔地战争中，双方的优势与弱点很快显现。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情况恰好相反，法军必须面对手持镰刀、三叉戟、木棍和石块的团伙，他们喜欢在崎岖难行的地带打伏击战，而非传统战争。

拿破仑对伊比利亚半岛形势的错误预判始于侵葡指挥官的不当人选，这些失误最终注定了他的命运。尽管身为法国皇帝的老友，让•安多什•朱诺将军却远非一流军官，与拿破仑麾下的杰出将军——如安德烈•马塞纳（André Masséna）、尼古拉•苏尔特（Nicolas Soult）和路易•达武（Louis Davoust）相比，他的生涯平平无奇。在入侵葡萄牙之前，他从未率领大军出征。“朱诺是拿破仑麾下最为活跃和精力充沛的军官之一，但从来不是一位大战略家”，查尔斯•阿曼爵士写道，他的著作《半岛战争史》是有关伊比利亚半岛冲突的重要作品之一。“他是优秀的战士，但只是平庸的将军。”

波拿巴的老朋友让•安多什•朱诺

表面上看，选择朱诺有三条理由。首先，他是拿破仑的老战友。早在1793 年的土伦之围中，初入军旅的两人便彼此相识。在那场战役中，未来的法国皇帝击溃英军，以过人的胆略崭露头角。随后，朱诺在意大利、埃及、巴勒斯坦和奥斯特里茨战役中与拿破仑并肩作战，受命入侵葡萄牙时，朱诺30 岁出头。由于性格凶暴易怒，他得了“风暴”的绰号，以往作战留下的痕迹在他脸上清晰可见。他在意大利战役中被马刀划伤，脸颊一侧留下了一条自上而下深深的伤疤。

其次，朱诺熟悉葡萄牙政治，他曾在1804—1805年短暂担任法国驻里斯本大使。朱诺将军的妻子是阿布兰特公爵夫人劳拉•朱诺，她因对葡萄牙宫廷中的习惯作出尖酸无礼的评论而被载入史册。直到如今，公爵夫人在私人日记中写下的评价依然令研究那段时期的学者和史学家忍俊不禁。最后，拿破仑选择朱诺的第三条理由是葡萄牙军队显然缺乏准备。两人根本没料到葡萄牙人会进行抵抗，因此最初看来，没必要派一流将军出马。拿破仑觉得，朱诺尽管能力不足，但应该能应付这项差事。朱诺本人也这么认为，1808年占领里斯本数周后，他在日记中写道：“这群人民很容易掌控。他们又快又好地遵行我的命令，就连摄政王也从没让他们做到这一点。”

讽刺波拿巴的西班牙漫画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后续几年发生的事情表明，尽管贫困穷乏、资源所剩无几，葡萄牙和西班牙依旧顽强抵抗，最终注定了朱诺以及拿破仑本人的灾厄命运。在入侵葡萄牙的29000 名士兵中，只有22000 人活着回到了家，剩下7000 人（几乎占总数的四分之一）都在急行军途中、战场上或者葡萄牙人的伏击中丧生。由于在伊比利亚半岛作战失利，朱诺被移交军事法庭审判。虽然拿破仑最后免除了他的罪责，但他已然生涯尽毁。1813 年，在一次疯癫发作时，朱诺将军从一扇窗户纵身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葡萄牙奋起抵抗的例子数不胜数，万人敬仰的科英布拉大学便是其中之一。这座孕育葡萄牙精英的知识殿堂变成了军火仓库，化学实验室被改造成火药工厂，一位冶金学教授开始指导师生制造弹头和弹壳、维修武器。1808 年6月24日，40名学生带领2000名农民包围了菲盖拉—达福什市圣卡塔琳娜堡的法国驻军。法国士兵猝不及防，堡垒中的物资又不足以长久坚守，3天后只好投降。胜利的学生将他们当作俘虏带回了校园。

今天的科英布拉大学

法军的镇压也十分残酷。士兵在许多城市和村镇大批执行枪决，以图肃清暴动者。在阿连特茹大区历史悠久的埃沃拉城，民众徒劳地试图抵挡卢瓦宗将军（Louis Henri Loison）的部队行进，随后遭到屠戮。男女老幼全部在街上遭到残忍无情的猎杀，仅一下午便有2000余人在血泊中丧命。直到如今，卢瓦宗将军的暴行仍令葡萄牙人对他心怀憎恨。卢瓦宗曾在战斗中负伤，一只手臂部分截肢，人们因此称他为“断臂者”。1808年进入波尔图城劝降时，民众把法国将军马克西米利安•塞巴斯蒂安•富瓦错认成臭名昭著的“断臂者”，差点用私刑将他处死。富瓦向民众高举双臂保住了性命，但最终仍遭囚禁数周才获释。后来，这位将军成为研究拿破仑在西葡作战的重要史学家之一。

在拿破仑调遣的11万名参加半岛战争的士兵中，只有34000名隶属法国正规陆军，其余76000 名都是训练不足的新兵和外籍军团士兵——这是法国皇帝在内陆培养的后备军。与此同时，他派遣最杰出的士兵，在众多载入史册的战役中与奥地利、俄国和普鲁士作战。半岛战争中，法军灾难性的结局打破了拿破仑在欧洲十余年的不败战绩，由此扭转了历史进程。它表明法军并非不可战胜，加倍增添了反法阵营的信心。

路易-亨利•卢瓦宗，以协助镇压了葡月暴动，以及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喜欢烧杀抢掠而闻名

“法国皇帝在伊比利亚半岛以身涉险，事实最终证明，这是他垮台的主要原因”，《西班牙溃疡：一部半岛战争史》的作者大卫•盖茨（David Gates）写道，“这是他贪婪无度、野心勃勃而且无法正确判断局势的证据”。在葡萄牙和西班牙，法国皇帝还目睹另一人崭露头角，此人将在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中将他彻底击败。未来的威灵顿公爵——阿瑟•韦尔斯利爵士（Arthur Wellesley）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在摄政王和王室前往巴西后，39 岁的他奉命组织军队守卫葡萄牙。韦尔斯利是策划行军和物资供给的行家。与拿破仑相反，他在战斗中很少主动进攻，而是更喜欢研判局势、谨慎防御，做系统而周密的准备。此外，高度发达的英国工业能为战场上的军队提供武器、装备和给养，这是对他有利的另一个决定性因素。1808年，完成第一阶段工业革命的英国工厂正处在生产力顶峰。英国火药是公认的世界一流，步枪更是天下无双。

半岛战争共由两大战役组成。第一场战役始于1807 年10 月，此时朱诺将军已率25000名法国士兵越过法西之间的比利牛斯山脉，拿破仑向西班牙政府施压，要求后者协助法军攻打傲慢无礼的小国葡萄牙。尽管西班牙努力配合，但行军过程依然十分艰难，令法军付出了巨大代价。1807 年12月1日，即王室启程前往巴西两天后，朱诺率军进入里斯本。为了与法国保持联系、获取补给，他在身后留下了一条长达644公里且防守薄弱的后勤线，但由于线路过长，前方部队的安全和生存都无法得到保障。

在此期间，拿破仑背叛了对他俯首帖耳的西班牙王国。1808年初，缪拉将军（Murat）率领第二批法军入侵西班牙。在短短数周内，缪拉攻占了该国北部和中部的所有堡垒，并于3月14日率领82000名士兵进入马德里。国王卡洛斯四世方才识破阴谋，只得孤注一掷：他效仿堂•若昂，命大臣曼努埃尔•德戈多伊（Manoel de Godoy）在塞维利亚港预备船只，试图将西班牙王室送往美洲，可是没有时间了。法军在登船前忽然出现，国王及储君费尔南多王子被迫逊位给拿破仑的兄长、那不勒斯国王约瑟夫•波拿巴（José Bonaparte）。

马德里守军在5月2号保卫太阳门，全部壮烈牺牲

最初，抵抗的力量较为微弱，但罢黜国王和法军在西班牙的暴行令百姓怀恨在心。民众的憎恨在5 月2 日马德里的起义中终于爆发，但起义遭到残酷镇压，正如戈雅画作所展示的那样。西班牙内陆地区的抵抗更加激烈。7 月20日，一支两万人的法国军队在拜伦城遭到围困，被迫投降。法军战败的消息震惊了全欧洲。在葡萄牙，英国人组织的抵抗最终也超出了预想的规模。1808 年8 月1日，韦尔斯利将军率领15000名英国士兵在葡萄牙海岸登陆，并于3 周后在维梅罗城击败了朱诺将军。

半岛战争的第二阶段由拿破仑本人参与，他把一流将军调遣到西葡作战前线。1808 年12月，法国皇帝率领305000人的浩荡大军进入马德里，但胜利仅是昙花一现。不久后，巴黎有人策动密谋和奥地利重整军队的消息传来，法国皇帝感到担忧，于是回国。与此同时，拿破仑在西班牙彻底垮台的态势开始显现。半岛战争第一阶段的失败动摇了法军对自身实力的信心，增添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勇气。此外，它还为英国在大陆立足、重整零落的西葡军队争取了时间。1809—1812年间，在威廉•卡尔•贝雷斯福德将军的训练和指挥下，葡萄牙正规陆军（据估算约有4 万名士兵）愈发善战，对法军构成了威胁。

英国讽刺漫画，各国君主围观拿破仑被西班牙牛顶翻

1809年5月，当拿破仑忙着在瓦格拉姆设法再破奥军时，第一阶段战役结束后回国的阿瑟•韦尔斯利爵士率一支加强部队重返葡萄牙。在后续4 年中，他将游击战、传统战与巧妙用兵相结合，把法国人逐出了半岛。1809年10月，英国工程师和葡萄牙工人开始建造现代战争史上的一项伟大奇迹——韦德拉斯堡垒群，它由152座把守战略点位的连续堡垒组成，从特茹河岸一直延伸到大西洋，在里斯本外围形成了几条总长88公里的防御带。

这些堡垒既是瞭望塔，也是面对进攻时的防御工事，事实证明，敌人无法穿越这道防线。马塞纳是拿破仑麾下经验最丰富的将军之一，1810 年7 月，他率领7 万士兵、携126门大炮试图越过防线，但没能成功。马塞纳被迫撤退，让出道路，阿瑟•韦尔斯利则缓缓向西法边界推进。此后，拿破仑侵俄失利，折损几十万士兵。从这时到滑铁卢的最终兵败，就只是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