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韦皋，就没有薛涛。公元795年左右，在位已经十年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一声令下，刚过及笄之年的十五岁薛涛被入了乐籍，成了在节度使府上以歌舞诗赋助兴的乐伎。对于性资源早已过剩的西川最高军政长官而言，比薛涛年长近四十岁的韦皋不缺能侍寝的少女，只缺会吟诗的才女。从此，韦皋成了薛涛进入精英交际圈的引路人。
韦皋是热衷功业的狠人。他的发迹源于诱杀叛将牛云光，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际突然脸一翻，刀斧手暴起将人头斩得满地乱滚。到成都出任节度使之后，他对西边的吐蕃和南边的南诏连胜连捷，唐人笔记《宣室志》里甚至把他说成诸葛武侯在世。
侍候这样的人，错一步也不行。800年，受宠的薛涛因故触怒了韦皋，马上被发配往边地军营。被寒风和血腥气包围的薛涛，无比怀念节度使幕府的繁华温暖，所以立刻将姿态放低再放低，写了十首《十离诗》：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犬离主》）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筑巢。（《燕离巢》）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换人。（《鹦鹉离笼》）
……
薛涛卑微哀求，将自己比作离开主人后楚楚可怜的宠物，才换来了韦皋的回心转意、召回成都。与幕府短短两月的分离，是薛涛真正的人生第一课。
除了用兵，韦皋也乐于兴建。除了成都城南的合江亭之外，前前后后修了九十余年的乐山大佛，大部分都是韦皋入川之后拨款才完工的。803年大佛落成之际，韦皋亲临主持开光大典，更让手下幕僚们赋诗以祝，薛涛的诗句“风高日近绝纤埃”（《赋凌云寺二首》）也名列其中。没有韦皋的好大喜功，也难有如今的这一项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
薛涛当年所见的乐山大佛千年后犹存
两年后的正月唐德宗李适病逝，太子李诵即位为顺宗。以王叔文、王伾、刘禹锡和柳宗元为代表，一批太子系官僚因此上位，开始了一场意在反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的政治革新运动，史称“永贞革新”。但因为操之过急举措失当，永贞革新仅仅持续了146天就宣告失败，顺宗被迫退位，太子李纯登基成为唐宪宗，刘禹锡柳宗元开始漫长的贬谪生涯。
永贞革新的直接败因，是中央的宦官和地方上的三大节度使联合逼宫所致，而韦皋就是三大之一。没有韦皋在成都的发力，柳宗元就根本不会去湖南永州；还有没有《江雪》、《捕蛇者说》、《小石潭记》和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身份，也就很难说。
柳宗元沮丧离京之际，韦皋却于此时莫名其妙地“暴卒”，薛涛陷进权力真空突然消失后形成的漩涡。相识多年的幕僚刘辟发难，拒绝承认朝廷委派的新任节度使而要自己接班，长安只同意他当副节度使，刘辟立刻就起兵作乱。出于如今已不可知的原因，刘辟将薛涛又一次发配去了边地军营。
然而刘辟高估了自己。大将高崇文率神策军前来平乱，连吃败仗的刘辟自杀未遂被活捉，跟全家一起被押到长安砍了头，当上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灭掉的第一个藩镇。刘辟即便授首，远在边地的薛涛仍然只有献诗求赦一条路可走。由于新任节度使高崇文只会打仗不会作诗，薛涛的起句也就通俗明白，“惊看天地白荒荒”（《赋平后上高相公》）。有过流放经验之后，薛涛知道怎样写才能打动掌权者，果然很快也被高崇文召回成都。
望江楼公园内的薛涛小像
文化有限的高崇文，被平乱后的后续事务弄得头昏脑涨，于是上书表示“西川乃宰相回翔之地，崇文叨居日久，岂敢自安？”807年，高崇文把钱袋塞到盆满钵满，心满意足地离开成都返回长安。节度使幕府中的薛涛，迎来了第四任主人、宰相武元衡。
武元衡是武则天的曾侄孙，唐德宗还在的时候就曾赞他“是真宰相器”。他来成都后的宴会上，从事杨嗣复醉酒失态，逼着上司武元衡要干一大杯酒。武元衡不喝，杨嗣复居然把就这一大杯酒从他头上淋下去，而武元衡只是“拱手不动”。酒浇完了，武元衡先是泰然自若地离开更衣、跟着从容淡定地回来继续饮宴，不但将一场不欢而散的灾难宴会化于无形，之后更一如既往地赏识提拔杨嗣复。
如果还是韦皋，杨嗣复可能根本不敢醉。有宰辅胸襟的武元衡，一时引得四方才俊争相来投：裴度、柳公绰、宇文籍、萧祜、独孤实……薛涛侍宴的座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韦皋镇蜀二十一年，幕僚可考者34人，武元衡镇蜀七年里可考者即有15人。比数量更重要的是武元衡幕下不出野心家，出的大多都是宰相。
遇到这样的新主人，是薛涛之幸。薛涛此时早已脱离乐籍，也搬出幕府回到浣花溪居住，但武元衡赏识薛涛的才华，向朝廷奏请薛涛为节度使幕府的校书郎，从事秘书一类的工作。据说韦皋之前也曾奏请只是没有准奏，总之薛涛因校书一职名动海内，诗人王建的名句“万里桥边女校书”因此而生。
809年，武元衡带领27名僚属拜谒成都武侯祠，之后由裴度撰文、柳公绰书写、名匠鲁建刻石的“三绝碑”至今仍立于武侯祠中，也是成都唯一保存完好的唐碑。柳公绰作为书法家不太知名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弟弟柳公权实在太耀眼太著名。
如今的武侯祠为清初建筑，薛涛时的屋宇早已湮没
只是没有薛涛参与此事的记载。这一年的三月，薛涛赴梓州（四川三台）与元稹第一次相见相知相处，直到六月元稹离川才返回成都。史载，召薛涛前往梓州的是严绶，四年前跟韦皋一起逼宫的三大节度使之一。他在长安跟元稹相识，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成都薛涛。薛涛研究专家张篷舟曾考证：严绶之前一度也是韦皋的幕僚，因此早就是薛涛的熟人。
武元衡的才具，做西川节度使公认是大材小用。813年，他返回长安第二次被拜为宰相。但因为坚决反对藩镇割据，815年六月三日黎明前的黑暗中，武元衡在上朝路上被藩镇李师道的刺客暗杀，首级被割下取走。从成都跟随武元衡去长安的御史中丞裴度，同时也在自家府邸附近被刺受伤。
天色大亮，在上朝途中亲眼目睹惨案现场的白居易极其愤怒，上表呼吁严查凶手，却被斥为是“越职言事”的僭越不恭。白居易因此被贬为江州（江西九江）司马，这也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之前兼济天下的宏愿，经过江州《琵琶行》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后，变成了独善其身的默不作声。
江西九江浔阳楼江景，白居易诗“浔阳江头夜送客”
武元衡遇刺时，薛涛的节度使上司是李夷简，他是唐高宗李渊的五世孙。离开成都返回长安之后，李夷简成功拜相。李夷简提拔的成都少尹李程，被部分研究者认为是薛涛除元稹之外的另一段情，但诗文往来上的证据相比元稹欠说服力得太多。李程后来也去了长安，824年成功拜相。
李夷简的继任者是王播。此人之前长期把持盐铁转运使肥缺，是人尽皆知的聚敛能手，但因为给皇帝和朝中权贵的贿赂丰富到位，一路民怨沸腾完全不妨碍他一路青云直上。回长安后，王播顺利拜相。
王播之后是段文昌，他早年是韦皋幕僚、薛涛旧识，两人相处甚佳。高崇文任上时他就颇受重视，后来更成了武元衡的女婿，仕途更加一帆风顺。段文昌有真才实学，韩愈写的《平淮西碑》因几乎不提第一功臣李愬的事迹而引发争议，重拟碑文的正是段文昌。他来成都上任之前，已经是宰相。
再加上武元衡遇刺后接替相位的裴度，薛涛在节度使幕府中朝夕往来的这些人，包括杨嗣复在内二十余年间纷纷位极宰辅。高崇文“宰相回翔之地”的断言，靠谱到离谱。
段文昌一路亨通，除了自己能干和岳父给力外，多少也有机缘奇遇。相关记载说他曾经登门拜谒忠州刺史李吉甫，807年李吉甫拜相，段文昌也因此而得以提拔。
段文昌回成都任节度使是在821年。这一年，渣男元稹入了翰林，跟以“锄禾日当午”名世的李绅和年轻有为的李德裕一起被称为“三俊”。再过一年，元稹如愿以偿终于拜相，虽然只在相位上呆了三个月就退下来，但薛涛的朋友圈又多了一名宰相也是事实，而且还曾经不只是朋友。
只是段文昌来成都，倒确实是薛涛的福音。两人相识多年，相互知根知底。段文昌的儿子段成式年纪轻轻就已是校书郎，跟父亲来成都后喜好打猎，薛涛还作诗“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如”（《赠段校书》）劝勉他要像汉代的韦玄成一样好学上进。勉励归勉励，博览群书的段成式对仕途却不上心，后来终于不务正业地写了一本志怪笔记大全《酉阳杂俎》。
明万历新都汪士贤校刊本《酉阳杂俎》
段文昌只当了两年节度使就走了，走马上任的是跟杜甫一样出身京兆杜氏的杜元颖，宰相杜如晦的五世孙。杜元颖文思敏捷，深受高层宠幸，唐敬宗李湛一登基，当年就把他提为宰相。
然而杜元颖为政哪一方，就是哪一方的灾难。他来成都赴任，是因为搞砸了河北藩镇事务引得河朔割据再起，但因为皇帝爱护，也就来宰相回翔地享福了。李湛爱奇珍异物，杜元颖就为固宠而聚敛无度，摊派的苛捐杂税繁多，甚至削减边防军的军饷。边防军缺钱用不可能委屈自己，于是压榨边境上的少数民族，矛盾越闹越大终于不可收拾。
829年，南诏乘虚而入一路势如破竹杀到成都，兵临城下杜元颖才如梦初醒。南诏攻破隋朝蜀王杨秀所建的成都外城，城中居民依靠建于秦代的内城死守，一度只能靠摩诃池的蓄水度日。杜元颖本想趁隙逃离，因为援军及时赶到才作罢。南诏带着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能工巧匠和数万成都民众撤兵而去，一路哭声震天。
这一次皇帝再也没法护着杜元颖，东川节度使郭钊——中兴名臣郭子仪的孙子——就近兼领了西川节度使的职位。杜元颖贬职再贬职，最终死在贬所。死后十年，朝廷恢复了他的官爵，因为那时是李德裕主政，而李德裕跟他关系好。
郭钊只是个过渡，830年接替郭钊收拾烂摊子的正是李德裕。即便没有跟元稹交好的关系，薛涛也早就声名在外。李德裕上任时，给薛涛的见面礼是自家山庄里的海棠花，而薛涛的回礼是诗，“吴均蕙圃移嘉木，正及东溪春雨时。”（《棠梨花和李太尉》）。有考据说这是海棠花在成都的起始，而薛涛也因此成为最先吟咏西川海棠的唐代诗人。
重建于望江楼公园内的吟诗楼，楼内雕塑是展现薛涛与诗友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张籍吟诗唱和的神交场景
然而这已是薛涛最后的时光。除了流水一般的十任西川节度使之外，薛涛还跟白居易、刘禹锡、王建、杜牧、令狐楚、牛僧孺、雍陶等当时的二十多位老少名士有酬唱往来，但如今只有跟刘禹锡杜牧寥寥几人唱和的诗作留存于世。
闲拂朱房何所似，缘山偏映日轮残。（《和刘宾客玉蕣》）
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酬杜舍人》）
832年秋，薛涛病逝于成都碧鸡坊吟诗楼。为薛涛刻碑和撰写墓志的，是当年11月二度入蜀、接替李德裕再任节度使的老友段文昌。三年后再接替段文昌的，则是杨嗣复。回长安当了宰相的李德裕，即将带领“李党”在最高权力中枢跟牛僧孺的“牛党”针锋相对头破血流。
牛李两人的宿怨由来已久。808年，牛僧孺等人上书批评朝政过失，引来当时执政的宰相李吉甫大为不满，而李吉甫正是李德裕之父。以牛僧孺为首的寒门科举小镇做题家一派、跟以李德裕为首的豪门士族官二三四代一派的“牛李党争”，再加藩镇割据的兴旺和宦官专权的发达，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把一息尚存的大唐拖往死地。
不过这是薛涛的身后事了。在她五十二岁的一生中，交往的大多并非普通人。这些人或雄才伟略、或野心勃勃、或深谋远虑、或文采飞扬、或心怀天下、或贪得无厌、或悲天悯人、或滥情浮夸……一个父母双亡毫无背景的孤女，靠着吟诗的特长在这一群政客人精里应对周旋事事周全，有时假意有时真心。中唐的人中龙凤们在造就功与罪的同时，也顺便造就了一个薛涛。
薛涛逝去差不多半个世纪，西川节度使高骈在成都筑罗城、改二江并流为二水抱城，不仅彻底改变了薛涛亲眼曾见的成都，也重新奠定了这座城市一千余年来的格局至今。他是高崇文的孙子，薛涛没有后人。
参考文献
汪辉秀《薛涛史话》，四川人民出版社
张篷舟《薛涛诗笺》，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仲裁《简论唐代西川幕府兴盛之由》，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撰文丨摄影C7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