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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期中篇小说榜荐读|程霖:前哨的荒冢

前哨的荒冢

作者:程霖

1

汽船丢下两个眼神迷离、四处张望的年轻人,就像它之前丢下的不值钱的物件,像是一分钱就可以买一堆,却能够让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痴迷的玻璃球;或是些便宜好用,却可以让质朴的当地人细细地、温柔地抚摸个不停的手绢。不久前,这条船大大咧咧地抓走了摆放整齐的象牙,毫不在乎是否会因一路颠簸而磕碰出缺口。同时,它更加随意地带走了上一任贸易站管理者的死讯,将这种平常的讯息运送到相距甚远的文明社会。它将那些贵族、公司乃至整个国家都津津乐道的“文明”一批接一批地运到黑暗与富饶并存的异域。当那些贵族小姐喜滋滋地捧起珍贵美丽的项链,满怀期望地望向身旁的父亲,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优雅地在舞伴身旁翩翩起舞的模样时,没有人会去费力地想起辽阔海域上狂风暴雨的磨难、船舱中不断翻腾的闷热空气,更不用说那些在同一片土地上不断挣扎的,被文明置在一旁的可怜人。

岸边一个黑人默默地站着,如同崇敬神明一般仰望着那强而有力的庞然大物。他踏上甲板的一刻,令人自觉安全的熟悉感从脚底缠绕着攀到脑海;静止的汽船沉默无声,将它的伟力全都藏在那沉重的锚中,并不显露分毫。一旦启动,海水被巨大的身躯不断排开,畏惧地四散逃去。黑人望着不远处简陋的小屋,那还有他的妻儿翘首期盼他的归来。这黑人由衷地崇拜着汽船,那崇高神圣的感情远远超过植根于他内心的原始信仰,因此,他放弃了之前倍感温馨的旧名字,现在,他的名字是富尔顿。来自创造出他所信仰的汽船神明的更高神,一个诞生于文明又创造了新文明的文明人。

汽船安静地停在岸边,如同真正的神明:它不但一次次展露神迹,还亲自为过去那些每天在贸易站无所事事的白人信徒——尽管这些信徒不止一次地谩骂过汽船的晚到与补给的欠缺——带来新鲜的玩意儿或是独特的食物,这次它带来了两个迷茫却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看着船身日渐明显的伤痕,富尔顿愈发担心它会一去不复返,因此把这两个年轻人搁置在一旁。

这两个家伙,一个像是大白鹅,扫一眼便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他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巨细无遗地将那些与杂草厮混的土粒、在阳光下闪耀的水面、随风摇曳的纤细枝干,诸如此类,既不同于大都市的繁华优雅,又不同于乡村郊外的诗意自然的原始景象收入眼底。

“真是像火一样啊……”大白鹅点点头,对这新奇的景色感到十分满意,他抬起头来,却不是向着富尔顿所仰视的汽船,而是眯起眼睛望向另一方,对着更远方的太阳,轻声发出感叹,不知是夸赞这里的生命还是埋怨那毒辣的太阳。他多么想吟诵几首优美的诗,哪怕是几句也好,可是那些经典华丽的比喻,更像是一口浓痰,将他的嗓子糊住,从此便没了下文,只留下这短短一个残句。显得这个白净高挑的绅士有些呆头呆脑。

另一个年轻人没什么动作,站得倒是豪迈,身躯健壮,尤其是那宽大的肩膀,展现出极富男子汉气概的天赋与经历;可是他空洞的眼神,与外貌并不相符,破坏了这英雄气概。那双眼空空地望向正前方、望向巨大的汽船、望向一道划痕、望向一颗有年岁的铆钉。那些被历代初到者所关注的原始景象,此刻在这年轻人的眼中与在阳光下成年累月照射得闷热空气一般无二。

对于新人而言,初次得到任命就做了站长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主任是抽了什么风,一反常态,不过这倒是完完全全地合了那大白鹅般的年轻人的心意。

“小伙子们,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难得的好地方!”主任重重地拍着大白鹅的肩膀,蕴含着笑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直直地看着大白鹅的双眼,说话中,间或瞟一眼始终与自己保持礼貌距离的大宽肩膀。

“哦,看看四周,伙计,即使是最近的贸易站离这里也有三百英里!这里大有搞头,大有搞头!卡诺,你做站长;库拉尼斯,你做副手。”主任的语气和蔼亲切,听起来充满了对年轻人的期望。

那个唤作卡诺的白鹅回以微笑,轻轻点头,动作缓慢而做作且并无任何感谢栽培之类的意思,好像这样的优待是主任本就该给予他的。

库拉尼斯双手交叉在胸前,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将眼神从海面移到主任的双眼,又重新漫不经心地望向海面。他的双眼倒映出随着风起起伏伏的海浪,那蓝色的水面不断波动,尽管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是出航前的库拉尼斯还是下船后的库拉尼斯,他的眼神永远都是这样清澈却空洞,难以看出他在思考什么,是心不在焉吗?还是说沉迷于奇迹般地“美丽”的自然?

“你们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不但可以自由地大显一番身手,还能够在买卖中得到分成,嘿,伙计们,一定要干好啊!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主任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具有感染力,引得本来傲慢的卡诺也变得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地握着主任的手,表达着自己的感想,立下了空洞的承诺,这叫什么……表态!对,只是表态而已,却让主任也被大白鹅的热情感染,更加热情地摇晃着双方紧握的手,好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那奇怪的库拉尼斯听到“分成”二字,刹那间扭过头来,比鞭笞奴隶的鞭子还要迅猛,还要虎虎生风。

“我也会尽力的,请主任放心。”在主任与大白鹅滑稽地握手,一个不停地表达谢意与决心,一个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同与赞赏后,库拉尼斯简短的话打破了二人的热情,只留下两张僵住的笑脸和悬停在空中的双手。

“多么热情的站长!多么可靠的副手!”主任声音高亢激昂,好像已经看到了大批象牙摆在岸边,正准备搬到船上。

热情的赞美愉悦人心,白鹅与壮汉都不禁上扬嘴角,可是他们没有在意主任赞美时的转身是多么迅速,更看不到背对他们时主任的脸色多么阴沉,简直就像是一块被人用力攥了一下、皱皱巴巴半干未干的老海绵,眉目还算舒展,没有完全从刚才眉飞色舞的状态中解脱,脸的下半部分却是恢复了与内心相符的鬼样子,那下耷的嘴角与法令纹相连在一起,形成像是箭矢的古怪形状,再配上两侧的皱纹与不对称的伤疤,简直像是一幅画——颇有感染力的,富有动感的抽象画。

就这样,卡诺与库拉尼斯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桩他们想当然以为的美差,虽然难免对未来感到担忧,睡梦中饱受由传闻与臆想所创造的、或有形或无形的,总而言之与现实并不相符的诡异事物的侵袭——来自违背人类原始本能的疾病与伤痛,来自违背人类文明习惯的荒凉与粗野。但是那又何妨呢?象牙!白花花的象牙!一根根乖巧地躺在地上的象牙!这在文明社会中有着重要意义的原始产物在呼唤着年轻的勇士,滚烫简单的词语刺激着二人的头脑,年轻的心更加滚烫。

“干得好了还会得到提拔,那一片片荒芜之处就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尽管去施展才华吧!让历史去记录我们这些文明的先驱,教化的先锋队的丰功伟绩!”主任对大白鹅卡诺这样说。

“老兄,不要小看副手这个位置,你是个优秀老练的水手,自然懂得我们这些人是不像国内那些看重职位高低的家伙们,再说了,分成摆在这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主任对宽肩膀库拉尼斯这样说。

许多时候,尤其是在危机存在,却隐藏在通向未来的氤氲中,似有似无时,空洞的承诺比烟酒还能够抚平人焦躁的心,还能够缓和紧张的情绪。这也大抵算得上是文明的独特产物吧。只需要简单的话语,半真半假地说明描述,搭配上坚定激昂的语气,就得到了比实质还有重量的虚无。被人工修饰的未来远远地超过了朴素真实的现实,就像是枪械与刀。

就这样,随着汽船向非洲腹地前进,二人的不安与兴奋交织着增长,却没人选择推脱,直到现在结果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两个在文明的庇护下游刃有余的年轻人,在原始中呆头呆脑地站着。原始像是一位君王,统领着这个自然的国度,要给他们二人一个小小的下马威——迷茫与无所适从就很合适。当然,对君王来说,这连随手的小举动都算不上,仅仅是无意间的一个语气变化,然后由数不胜数的臣子去全力抓住,至于是正解还是曲解,便与君王无关了。太阳、大地、空气、生命,这些强而有力的臣子随意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年轻人就会深刻明白这个国度的不同:它是一个黑暗国度。所谓“黑暗”是颜色吗?自然不是,只是若要选择一个词语去代表,去描述这个寻常的正午,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合适了。没错,这个涵盖了无知、惶恐、压抑、恐惧等数不胜数的情绪与感受的词语,最适合这片在灿烂阳光照耀下的瑰丽土地。

这片文明所照不透的土地,不断孕育着生命,又不断漠视着生命的消逝,就像一团静静地,独自在荒野之上燃烧着的火,那些生命就是从它身上迸出的火花,无论多么夺目耀眼,都比不过它的母体,最终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消逝,留不下什么痕迹,剩下的一点点灰烬躺在地上,或者被火团吞噬,或者被风吹到荒野的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现在,这里有了一点点变化,有些家伙时不时地向它的体内投入一些或是不怎么容易燃烧,或是立刻就会融化的古怪东西,然后按时地带走一些灰烬。上一批家伙走了,不久后又来了两个年轻人,不更让人喜欢也不更让人生厌,再加上黑暗一向都是公平公正、一视同仁的,无论对谁:外来人、原住民、动物、植物、空气,都是一样的冷漠,他们口中所谓的“命运”,交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中。

两个文明人对原始的态度与原始对他们的态度截然相反,他们倒是对荒野饶有兴致,这点在大白鹅的眼神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宽肩膀的库拉尼斯尽管一副冷静沉稳,对现世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内心那来自年轻人对未知的探索欲望不断地在挠动着他还未完全被现实冰冻透彻的心。海上的风浪经年累月,都难以浇灭水手心中的热情篝火,更何况这陌生的新对手如此沉默而低调。踏上陌生的土地,只是无所适从而已,远远不及初次登船后的晕眩。纵使迷茫又何妨?库拉尼斯以绅士的高傲冷漠无声地与荒野对抗着,来自百万年前就已贯彻到人类精神中的面对未知的恐惧与兴奋交错相融,寄居在文明人的躯壳中对抗着原始,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在发呆。

……

海风微微地吹着,像是甜美的少女一直不舍即将离去的恋人,终于在最后分别的时刻表露真心,将轻柔与温存留在恋人的脸上,即便远行到天涯海角也难以忘怀,而恋人也明白此次一别的意义,平日里寻常的温馨变得弥足珍贵,令人分外感伤与不舍。微腥的味道冲入鼻腔,清凉又熟悉,浸染着岸边轻轻摇曳的杂草,与小小的海浪一同上岸,带着海上生活的余韵,告慰离开飘摇海上生活的船员。

远远地,传来阵阵混杂在一起的不知名声响:潮水涨涨落落,扑击着礁石与荒凉的岸,无色的海风吹动着黄绿的生命,昏暗丛林中难以名状的叫声,给这个中午蒙上了一层古怪的雾。

“喂,走了!”

富尔顿简短、果决、流利甚至带着伦敦口音的话斧子劈柴般地破坏掉这让人迷离的混杂之景。

衣襟稍稍飘动着,朝着非洲内部欢快地摇着尾巴。

空旷的岸边除了巨大的船,便是这一黑二白三个人,两个刚刚转过身的米粒远远地跟着另一个黑色米粒。

风儿与死去之人的青春纠缠着,欢快地飘去。

2

“我想家了。”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与一旁叽里咕噜的物件翻滚声。

库拉尼斯还在翻箱倒柜,像强盗洗劫一般毫不爱惜地将大箱子里摆放得毫无逻辑的各类物品直接拽出,反手扔到地上。

“切,一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库拉尼斯低声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却不肯停下。

门口的卡诺见没人回应,尴尬地回到屋里,略显怯懦地蹲下身,而不是像副手那样随意地撅着屁股。

卡诺轻轻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翻开距离他最近的一本书——《堂·吉诃德》。这些书虽然被一些绸子巧妙而略显精致地紧紧包裹着,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已经蒙上了一层厚薄不一的油污与灰尘。它们的扉页上有着漂亮的斜体字,写着书名与一个常见的名字,彰示着作者的威名与上任主人曾经的珍视。

“没什么用的东西,别看了,它们不会给你勇气,只会让你忧郁感伤,整天想些与自己无关的情爱或仇杀。”

库拉尼斯的声音就像他那宽广的臂膀,正面威慑敌人,反面守护同伴,此刻声音虽然毫不温柔,却因为是肺腑之言,即便是偏见,也能让人感受到这个汉子的好意。

“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呢,权当作是未雨绸缪了。”卡诺站起身来,左手捏住右手腕处的袖扣,简单地正一下衣袖,再换另一只手去修正左袖,像是白鹅在梳理羽毛。“贝内德托?不知是这个贸易站的哪一任主人,那些书上都写着这个名字。”卡诺瞥一眼那些蒙尘的书,再看一眼自己双脚穿着的皮靴。这份精致与优雅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好似白鹅不愿踏入泥潭。

“离远点吧,这儿尘土有点多。”

“我去看一下那边。”

卡诺转身,朝着黄蓝绿交杂的门外,指向不远处的仓库——富尔顿的安身处兼办公室。

库拉尼斯没有接话,头也不回,继续他那与灰尘搏斗的事业。至于那个娇气的公子哥同伴,还是快点离开得好,免得沾了灰尘又开始些细微烦琐的清洁。难以否认这念头的粗暴,但是的确没有包含什么敌意,算是不会表达的粗糙汉子的寻常心思吧。

白鹅优雅地离开了破败的棚子,轻踏着柔软的土地,走向另一处完整而杂乱的谷仓。

“啧啧,想当初我也是这副要命的模样吧,总是在意这些离开了小姐与沙龙就无所谓的枷锁。”库拉尼斯在灰尘扑向自己杂乱的头发与伤疤与胡须交缠的脸庞时,低声自言自语,让灰尘自由地去选择归宿:身体、地面,或是鼻腔。

“我现在像是要和以前的自己共事,蛮有趣呵……”库拉尼斯低声地笑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与其说是因为发笑,不如说是机械式反应。这个年轻的老水手除了有着海上冒险家那样的沉稳粗犷,还有着独居者的通病——用自言自语和多余的动作来排解寂寞。大箱子在灰尘漫游中不知不觉空了,库拉尼斯站直身子,扫视地面:尘与霉肆无忌惮地侵占了大部分衣物,除此之外,还有大小不一的破洞;稍远一些是脏兮兮的书,就像是以前航行时船上的调料瓶,被厚重黏稠的油污覆盖着,令人反胃却又不得不去接纳;最远处则是一些小珠子、玻璃球,以及一些他很少见过的东西,像是粗糙怪异的非洲神灵小木雕、锋利坚硬的迷你木刀,还有一些形状怪异的小块,形状似蛇皮。

终于重见天日的物件安静地占领了有点脏的地面,至于地面之上,则是尘土的领地。库拉尼斯耸了一下肩膀,歪一歪头,双手无奈一摊,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们所能继承的全部财产了——哦对,还有这个。”库拉尼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几个散发着与箱子里相同腐朽气味的小书签,上面无一例外都写着几个名字,其中一张上有着大白鹅所提到的贝内德托,它在里面并不起眼。

“这些是前人的信念与思念,我会收好的……我和卡诺也应该写一下。”库拉尼斯将它们重新塞回口袋,活动一下肩膀,走出漏风的小屋。

屋外是巨大的太阳,灼烧着库拉尼斯,温暖着颗颗土粒与野草。整片大地上,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只有把左手放在额前来遮挡一下太阳的库拉尼斯。四周的野草嫩绿挺立,像是在嘲弄这个水土不服的家伙。

“唔,这太阳可真够毒的,没有了海风的清凉,天也有够热的。”宽肩膀水手加快脚步,以接近小跑的速度直奔仓库。他迎着太阳快步走着,像是迫不及待的信徒。

倏然,太阳失去了光芒,天空中的圆盘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幽光,这一束束光线粗大却灵活,游荡在天地之间,起先是覆盖在万千生灵之上,继而开始蠕动,像蛇一样缠绕起它们所接触的一切事物,最后融化般将它们包裹住,将一株株柔弱的野草变成一颗颗利齿,纷纷簇拥着朝向惊恐的年轻人。微微的热风刺在脸上,像是带着点点唾液的口气,腥臭而骇人。无边的天空与土地在蠕动的光束连接下,慢慢相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广袤的血色腔壁。脚下,是颓唐病态的长舌,那是一条由人踏出的路,路旁杂草混乱交错,所谓的路与这片土地的其他并不存在什么清晰的界限,也正因此长舌的两边像是布满齿痕。在唇齿舌之后,是将要被这张大嘴硬生生吞下的猎物——看上去破破烂烂却可以遮风挡雨的仓库。

库拉尼斯浑身战栗,犹豫要不要踏出第一步,迈入这惊悚可怖的巨嘴中。明明是非洲深处的正午,世界上最酷热、最难熬的地点与时间,他却像是在冰冷的深窟,全身抖得像是马上要被施以锤刑。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宽大肩膀竭力向胸前夹去,双臂交叉着护在胸前,两拳紧紧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蜿蜒着,爬到手臂上。他可笑地竭力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保护另一部分,与其说是想要抗衡,不如说是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没那么有食欲,妄图捕食者能够饶恕自己,屈辱地继续活着。

一只白鹅从仓库中探出头来,惊恐绝望地尖叫着,奋力挥动着翅膀,像是被折翼后扔下悬崖,拼尽全力地去试图找回自己原有的本领。库拉尼斯没有听到白鹅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了它荒诞滑稽的古怪动作。

“快来看啊!快来!”白鹅的叫声终于传到库拉尼斯的耳内。

眼前的荒诞怪景骤然消失,比镜子破碎还要彻底。天地间又充满了燥热的阳光与缓缓流动的气。没有什么巨型捕食者张开嘴巴来吞食自己,也没有长舌将要将自己卷起送到深处,更没有杂乱而麻迷的利齿包围自己,这里依旧是一个正常的正午,不远处则是带着一点娇气的开朗同伴在亲切地呼唤他。遥远的丛林看起来也并不是阴暗幽深,而是像避暑胜地:阳光照不透、空气湿润、微风徐徐、林叶簌簌、鸟鸣阵阵,不像黑暗的危险之地,而是像一个住宅偏远却热情好客的主人。不远处的仓库相比之下就不那么迷人,它混杂着人类文明并不彻底的改造痕迹与原始粗糙的原生建材,建筑风格与身后的贸易站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位外行的大师之手。白鹅就是在这样的鹅棚下欢快地叫着,热情地挥动它那洁白的翅膀。

“好。”库拉尼斯的声音有点颤抖,也不似往常那般洪亮,他缓慢地踏出左脚,挥出左小臂,别别扭扭地迈出第一步,继而是落脚,他还在发抖,不需别人去看,自己就能察觉到左右半身已经失衡,左边的地面好像立了起来,明明没有动,却越来越近,最终化作肩膀与地面相撞,继而是土坷摩擦耳廓的微弱触感。

大梦初醒般,像是弹起,库拉尼斯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嘴巴微张,却是飞快收敛,徒劳地拍拍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上的片片黄色,摆摆手,大声道:“没事!”

“小心一点啊,伙计。”白鹅轻快的声音不再像上次那样——被不知名的古怪隔离阻碍,良久才传入耳中——口型与声音严重地分割开。一切都是宁静而祥和。在他适应了光亮的蓝眼瞳中,连刚刚走出来的富尔顿也像是一个正常、温和、友善的人类,而不是一个不得不暂时服从的,令人厌恶的黑色阴影。

库拉尼斯终于走到了仓库,他微笑着,稍稍侧身,走进仓库,脖颈后的汗珠起初悄悄地藏在头发里,现在则已经积蓄好能量,快速地滑下,流入衣服。

仓库里有些昏暗,空气浑浊,气味复杂,与其说是活人居住,安置象牙的地方,不如说是各取两者一部分——活像所待的地方,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与腐朽的气味,掺杂着近似动物的体味。库拉尼斯觉得熟悉,进门的刹那,仿佛回到了甲板下,他觉得恍惚。

富尔顿一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远道而来的文明只给了他们信任,而没有给予更多实质性的回报。黑色身影还是要在黑色国度中生活,当降临的白光变得毒辣时,依旧要蜷缩在黑色阴影中;白净的月亮高悬天空,月华轻抚大地时,还要彻夜与同样黑色的虫豸为伍,跳起怪异的舞蹈,抑或是像只有虫鸣和风声,远远传来低微吼声的静谧夜晚一样,在一片苍莽中无声或低鸣。异国的汽笛带来了文明的白人,与黑色何干呢?

几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一边打闹,一个高大健康的雌性在另一边、仓库的深处、补给的中央,时不时地摆弄着一根根象牙,让它们看起来更整齐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点,既是以此来打发时间,也能够让自己在客人面前显得还有能够为文明服务的人的作用。黑色的手微微拨动着晶莹的象牙,使它们缓缓晃动,让尖头朝向门的那侧,然后轻轻地用指尖抹掉因为与地面摩擦而染尘的底部四周。做完这些,富尔顿的妻子便站起来,走到象牙尖的正面,煞有介事地审视一番,然后挑挑眉,以彰显自己的挑剔与对完美的追求,继续蹲到一旁,重复起这毫无意义的事情,沉浸在自以为是地对文明的贡献中。卡诺笑得开心,他站在富尔顿前面,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优越感,就像过去戏耍自家的猎犬,或是透过窗子去俯视远方渺若草籽的平民。

富尔顿则与妻子和儿女都不同,他的表情冷漠如枪,低沉地介绍着仓库中的一切。他的介绍有条不紊,从最贵重的象牙,到日常所需的补给,再到可供贸易的大批零碎小物件,最后是他的私人所有物:自己混杂着文明与原始的衣物和财产、家人,以及家人零星的物品。富尔顿纯正的口音每次出口,都像是要竭力地去与他的皮肤割裂,像是真实的一切都被禁锢在一层薄而坚韧的囚服之下,拼命束缚着左冲右突的渴望。卡诺总是觉得这个黑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像是身体中潜藏着一丝淡薄却真实的同源血脉的远房兄弟,即便对方是如此冷漠淡然,可是卡诺仍旧不由自主地露出纯真的微笑,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对方的好感,甚至听从他的命令,把库拉尼斯喊了过来。

此刻的库拉尼斯,正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他预感到这片土地的不详,幻想着自己和卡诺的惨状,心不在焉地默许富尔顿以一种端庄的主人姿态掌控着一切,脸上挂着生人勿近的高傲表情,这是他身为正常文明人所不能容忍的,容忍一个黑色身影居高临下。可一个刚刚脱离幻影笼罩的惊惧者的头脑,自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

富尔顿耷拉着脸,介绍完了贸易站和周围的情况,又耷拉着脸,半恭敬半不耐烦地把他们请出仓库。

二人回到贸易站,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上的物件,把他们分门别类地堆在一边,然后从船上带过来一点过夜的必需品。虽只是草草完成了这番必要的事业,却也已经到了黑夜。他们离开了未来工作的客厅,各自走进了旁边两个为文明使者准备的小小卧室。

白鹅躺在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床上,感觉自己正活在一个梦里,仿佛下一刻就可以醒来,在仆人的服侍下穿好衣服,顺着一侧挂着镶金的土耳其弯刀与棕熊凶恶脑袋的走廊,走下铺着金色刺绣地毯的旋梯,嗅着抹了黄油的煎吐司与溏心鸡蛋配长培根的香气,悠闲惬意地吃一顿熟悉的早餐。他的确是这样不断幻想着,那只在头脑中存在的熟悉的温存,让他忘却了逐渐侵蚀着身体的寒气,忽视了来自远处丛林的哀鸣与嚎叫。床边是接近全新的小木桌,可惜边边角角都有着磕碰的痕迹,这是它对海上颠簸的见证,上面摆着一些纯粹的消耗品,供这个天真的年轻绅士打扮自己,这是白鹅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在水手的嘲笑中自己搬到这个破败的小房间,它代表着一个高傲年轻贵族对荒野的可笑宣战,象征着白鹅对文明的坚守与执拗,当然更多的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懵懂。自我麻痹的美好包裹着白鹅的头脑,非洲的夜晚吞掉了他的身体,在不现实的身首分离中,倦意开始崭露头角,潜伏在白鹅的幻想中,将他一点点地拉入梦境。

月光与寒气不会只眷顾一人,隔壁的库拉尼斯卧在地铺上,同样接受着原始的侵蚀,不过这与海上的湿冷相比,并不能在痛苦或阴寒上更胜一筹。可是他在发抖,眼中满是惊怖。

那个昏了头脑的老家伙像是倒立着附身到他的身上:这个水手被带到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可与西班牙老乡绅所经历的截然相反,库拉尼斯没有成为英勇无敌的骑士,反而无力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变为疯狂与危险。

整个自然都好像是妖魔,狰狞地向他爬来,肆意扭曲着身体,原本狭小的房间膨胀了无数倍,里面的凉气和灰尘混合成不知名的古怪,鼓鼓囊囊地蠕动着。门是屋外一切的嘴巴,他突然打开,呕吐物比水还要灵活地灌满空空的小房间。

刹那间,库拉尼斯恢复了清醒,他立马坐起,比疾风还要迅速,眼前变回了平和的景色,那恶心污秽的呕吐物,其实只是晚风而已。他用力地敲打了几下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想要关上房门,可当他无意间看到远处的河流泛着片片流动的闪烁星光,将黑夜与黑土的边界照亮时,仿佛荒莽穹顶坍塌坠落,而它上方却依然有点点繁星,投射下疯狂的光,伴随着月华洪流一路冲下,像是一艘遮天的巨轮,轰鸣着撞向这简易的小房间。库拉尼斯万分惊恐,群星万分享受,扭动着身子,一点点变得庞大起来,变成巨型的球形肉块,向一个人砸来,逐渐占据了他的整双眼睛。

库拉尼斯竭尽全力将门关上,他背倚着门,大口喘着粗气,坚毅的头颅深深地低垂着,脖颈难以支撑下去。不得已下,他改站为跪,四肢着地,继续吞吐着微凉的空气。

过了几分钟,他下定决心,艰难地向不远处的地铺爬去,仿佛背着一个隐形的十字架。

他瘫倒,双眼紧闭着,大脑混乱,思想在天旋地转中陷入昏厥。

这一晚,二人都睡得很早。

小屋外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声,混杂在原始自然的夜晚交响曲中,和谐隐蔽,那是富尔顿偷偷摸摸地观察着文明人。白鹅卡诺与以前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库拉尼斯却非常不同……

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挺直腰板,闲庭信步般走回仓库。

3

黑红的巨山在海面上嘶吼。

那格索斯号在狂风中摇曳着,任凭那带斧的浪击在身上。

一流的水手操纵着这艘一流的船,每个汉子都在竭力地站稳脚跟,坚守在自己的位置。

天与海的愤怒终于消散,那格索斯号继续行驶在无垠的蓝色草原上,在狂暴消散的风中与波澜一起前进,船上一片欢快的气氛,这些硬汉又一次抗过了自然的巨拳。

木制的杯中满是朗姆酒!坚硬的甲板上满是朗姆酒!水手的欢呼中满是朗姆酒!

“耶撒吼!

以星星为目标!

耶撒吼!

寄身在风暴海浪!

耶撒吼——

我举起朗姆酒……”

水手们的兴奋不下于洗劫了豪华客船的海盗,一片高歌在水天之间回荡着。

“咚!”一声清脆的声响突兀地出现,却被歌声掩盖。

那是头颅与甲板碰撞的声音,库拉尼斯头部的旧伤发作,不是因为风暴,而是因为在此之后的狂喜。

暴风雨后湿润的空气不断扭曲着,化成一个个螺旋,绞杀着阳光与风。这些螺旋布满整个视野,搅动着海水的咸腥与同伴豪爽的歌声。库拉尼斯的初次感受到这样的世界,仿佛自己的脑子也是一个漩涡,从一个肉团变成极端扭曲的同心圆。

库拉尼斯决定不再做水手。

本文为节选

注:

本文发表于《延河》杂志2022年11期中篇小说榜

本文配图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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