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道悠悠故友多

绿道悠悠故友多

作者：多纯化主播：麦子

我常常感激紧挨着我住处的那条绿道,我想它是因上帝的爱而生，它让我遁世清洁,消烦去忧。绿道全长60英里,横贯Powell Butte Nature Park鲍威夷山峡,英文名字为spring water一一春水。好美的名字!我想大半是因为绿道边有数十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吧!我只唤它绿道。绿道的东头直抵胡德雪山,清晨,太阳从那里升起,黄昏,夕阳从路的西头缀落,无论天晴或下雨，无论看得见或看不见。我的朋友戏称之"茶马古道",因为这是波特兰很早很早的一条马帮运输商品贸易的通道。

绿道两侧是无边的树木。多为庄重的柏树、松树,也夹杂着枫树、银杏、西梅树苹果树、樱桃树……,无数片树叶闪烁着天光。更低处是蜿蜒数十里的黑莓。黑莓花,紫蝴蝶花,铃铛花,蒲公英花,三叶草花，看着脸熟,又叫不出名的花盛开着,摇曳着，翘盼着,悄悄地谢了，悄悄倒下。

草木深深，风是香的。长长的呼吸,真想大声喊一嗓子。这一路有不少飞禽走兽,大雁,白鹭,鸳鸯,野兔，松鼠,小鹿……偶尔也会出现郊狼。数十里不沉闷的安静,数十里的闲适和美好。极早，骑自行车，散步,遛狗的人是这条路上最堂而皇之的动物。

自行车队浩浩荡荡，驭风奔驰，骑手无论年轻还是年迈，戴着头盔,穿着各式骑行服,一派明媚。躬着身子,屁股抬起来,勾着头往前奔,车后的小旗帜猎猎生风,以壮声色。偶尔有人朗声一笑,或扬手招呼,那种自信奔放、热情洋溢裹挟而来。

笑容有点拘谨的乌克兰女人身边跟着一个男孩,双手推着婴儿车。小婴儿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一只空奶嘴,一边有点惊奇地看着这个新鲜的世界,黑白花纹的漂亮狗欣欣然小跑着引路。男孩黄黄的柔发闪着光,像头上的天光一样纯净的眼睛,笑着跑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快速跑开,又回过头看着你。一只蠹蠹觅虫的啄木鸟被惊飞了。母亲挽着狗的颈套,含笑说:Hello!推着小婴儿匆匆走过我们身旁。

会结小红果的树像童话故事里的神树。裹着绿苔，弯弯曲曲，变得有几分妖娆，即使不知道它的名字也喜欢它。亚洲人慧眼识珠，秋天采下小红果洗净晾干,密闭在陶罐里发酵酿酒。下雪天,暖炉红火,与故人品酒赏雪,倒也风雅!

阳光出来了，阳光笑着慷慨地把光阴投射给每一个人，人跑，狗也跑。

胖胖的玛克斯特迎面而来，灰白的头发挽的高高的，"Hello"，她笑着说，笑容的背后藏着一种凄凄然的感觉。她的胳膊上挽着一个浅棕色的狗颈套，那是她的那条棕黑巧克力色的爱犬哈利的颈套。

可怜的哈利!二月的一个清晨，被一匹尖耳郊狼咬死了。

这些日子碰见玛克斯特，总是见她右手依然挽着哈利的颈套散步。风吹着她一圈圈卷发,显得有点凌乱。她的手习惯性地伸向深蓝色紫花外衣左边的口袋，以往口袋里常常装着一小包牛肉粒，像水果糖一样。她总是掏出几颗撒在地上,哈利迅速跳起来衔住，急不可耐咽下去。棕色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兴冲冲地向我走来。我蹲下来摩挲着它,脊背上的皮毛又软又暖。

有一次，哈利太高兴了，扬脸撅着嘴径直向我的唇边贴过来:湿温的,凉凉的,着实吓了我一跳。玛克斯特连忙叫住它，弯腰搂过来抱在怀里亲吻它。人与爱犬的吻,自然又热情。玛克斯特笑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一串话，我听不懂，猜想是抱歉的意思。她和哈利用行为艺术告诉我，哈利是善意的,它不过把我当成它和主人的朋友，热情过火了。

哈利的死是个偶然的故事。听关耳先生说玛克斯特住在邻居约翰的庄园里。约翰的庄园是一片天然森林，三幢红色的小木屋被遮掩在林子里。蜿蜒起伏的草地上长满绿草，几匹马终日演奏着一曲曲田园牧歌。春天雨水潇潇，园子里的水汪成了一条条明光闪闪的溪流，绿头鸭、大雁一群群相约而至游戏玩耍。

浪漫的田园牧歌里，依然也蕴藏着死亡的危机。

一天,刚蒙蒙亮，哈利独自在园林中玩耍,偏巧与一匹郊狼相遇，友善温顺的哈利自然斗不过机敏警觉的郊狼，等玛克斯特赶出来立马晕眩了。她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哈利被咬断了脖子，血淋淋的倒在草地上。

在绿道上,我遇见了凄凄哀容，喃喃自语的玛克斯特。她比划着，低低诉说着，流着眼泪,如一个丧子的母亲。她让我想到了失去了阿毛的祥林嫂。玛克斯特似乎是靠小狗哈利活着啊!我不忍看她那忧伤的脸,那盛满忧伤的蓝色眼睛。

去年秋天的日子里,玛克斯特常和我一块儿去摘苹果喂小鹿。她比我更早发现了一只被鹿妈妈生在绿道旁边栅栏里的小鹿宝宝。小鹿在小红果树、苹果树、黑莓丛、野麦子隐蔽下，怯生生地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紧靠栅栏的地方有一只不锈钢盘子，里面盛着洁净的水,不知道是不是玛克斯特换水。

我们常常探望小鹿，常常在栅栏旁边相遇，喜滋滋一块儿投苹果给小鹿吃。玛克斯特细心地把苹果切成薄薄的片,小鹿甚至会到她手里衔苹果吃。她红红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很高兴的轻轻呼唤着"滴耳,滴耳",鹿宝宝跟我们离得很近,似乎有点认识我们了,乖巧地站在它身后那片杨树与松树的林子里并不离去。而哈利开心地摇着尾巴跑前跑后。可爱的哈利!

阿兰和她的丈夫来了，大红的羽绒衫远远就能看见。阿兰永远走在前面，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好脾气的丈夫柯先生跟在后面。柯先生是位退休军人，灰色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腰挺得直直的，像阿兰的保骠。阿兰小声说，伊丽莎白去世了。柯先生说:伊丽莎白是英国的女王啊，与你何干？阿兰有点儿生气地看了一眼丈夫:伊丽莎白是个好女王啊!她那么用心，为国家做了好多事。百姓都喜欢她啊!一个生命的結束，有这么多人爱她,记住她,灵魂可以安宁了。

亨利骑着天蓝色的自行车,"Hello"一声闪过。他的右脚有点儿跛，只在家上班,开着一个人的投资公司。好天气让他走出电脑房，走出那些形形色色的数据。亨利穿着一件像阳光一样明亮的黄色骑行服，戴着红色的头盔,黑色的运动裤紧紧的绷在身上，显得蓬勃矫健，活力四射。此刻的亨利是自由潇洒的，快乐而生动的笑容迎风飞扬，投射在我的脸上,只要伸手抓一把云,连同右臂上那只刺青黑鹰便会一同飞翔起来。

蒲公英的花絮轻盈盈地到处飞，几只鸟尖声叫着四散而去，鹰悄悄地在什么地方出现了。

前面的道路旁边我看见了一只褐色花纹的野鸭子,它狼狈地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想要往草丛里藏。拖着一条受了伤的右腿，黄黄的脚蹼在地上摩擦。它一定很痛，转过脸看了看我，一种意识到危险就要降临的惊恐,让它再一次拼足力气扑楞扑楞展开翅膀飞,露出翅膀尖上好看的蓝白花纹,可是它飞不起来。我常常在晨光微曦中看到几只绿头鸭快活地在林木掩映的溪水里嬉戏玩耍，荡起一圈圈涟漪，溪水里的天光云影被搅散了,又聚拢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野鸭子会出现在这里。

在它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绿颈红蹼的绿头鸭,醒目地站在绿道中间，仰着线条流畅的脖子,定定地看着我。我想它一定是一只雄鸭,麻鸭的爱人。它心里肯定也同样惊慌，却表现得很镇定，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发出祈求呼告的声音。俊美的雄鸭子!它是健康的,一展翅便可飞走，飞上那寥廓的天空,飞到那清清的溪流里。可是它不,它守在这里忠实地陪伴受伤的爱人。

我想到《狼形成双》、《银狐》的故事。狼和狐在生死面前，为了爱人,选择死，将活的希望留给爱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种贯穿生死的爱情应该适用于世上所有的生命。

久久地沉默着，等待着。空气中有不安的气息。

风吹拂着白花花的苹果树，苹果树一阵颤栗，一些花瓣儿掉下来。

我对它们轻轻地说了一声:祝你们好运!很快离开这对爱侣。这是我最好的选择。只要我走了，它们不会感到被骚扰。在这个一切生命皆享平等的地方,相信这对爱侣能平安度过这个早晨发生的劫难。人，狐啊，狼啊，所有的生命皆有命，有命就有劫难。

黄昏和早晨绿道上有时会遇见骑马的人，让人联想到中世纪跃马扬鞭的牛仔。当然，这些"骑士"的手中既没有鞭子，更没有剑，也少了一些牛仔的神奇,多了一份自由和浪漫。

黄昏,一位姑娘骑着一匹枣红白蹄马从鲍威夷山的林间下来。就要踏上绿道了，路逐渐宽起来。健壮矫健的枣红马摇摇尾巴,有节奏地跳着小跑，白色蹄子抬得高高的，轻松而欢快。深棕色的德国牧牛犬紧跟在身后，哈哈地喘着粗气。时不时不安地绕在马的前后左右跑。

也许是为主人的安全担忧，也许是感到自己有点儿受了冷落，不无醋意吧？枣红马心思透明，眼睛里甚至是温柔善意的笑，它跑得更快了，牧羊犬在它的蹄子下面窜来窜去,骚扰着枣红马。枣红马轻轻一跳，前腿登上了一条浅浅的溪水边缘。姑娘双手勒紧了缰绳，身体向后仰着。

溪水淙淙流淌，溪边长着茂密鲜嫩的青草，蓄满了汁液，掐一把就要流出水来。此刻，调皮的枣红马歪着头嘴巴伸过去，要去吃青草，姑娘的身子有些倾斜，眼睛里有一丝惊讶，缰绳勒得更紧了。马儿赌气地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张嘴捋了一把草,一面得意地嚼着，一面晃着尾巴。牧羊犬看到枣红马的如此放肆，愤怒的叫起来:汪!汪汪!它知道枣红马再斜着往前伸，主人将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在此时，枣红马昂首轻轻一跳，越过了小溪，牧羊犬跟在旁边急匆匆甩着尾巴，锐利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主人。

日光斜照,树影斑驳，人、马、狗的小插曲就藏在其间。

落日溶金。夕阳渐渐要沉下去了，西天金红,金红,光灿灿一片。那红光滚动着，燃烧着，鲍威夷山也被染成金红绛紫,在残阳夕照中一漾一漾……

苍山如海,浮生如梦。枣红马晕头晕脑,在云海中飘动起来,飘动起来,努力去完成它对美的追寻和诠释。

西天的红越来越浓烈，天幕像透明的蓝玻璃，胡德雪山变成了一朵云。一瞬间，这朵云也融入了淡蓝的玉一般的天幕里。天幕慢慢地变得清亮，透明，闪光,被云切成一块块，一绺绺,不规则的形状,不停地新生,变化,消亡又重新组合。

马背上的姑娘早已松开缰绳,任由马带着她融入天空,融入这个黄昏……